一．眼熟
討厭父親節，因為討厭我父親。
沒來由，討厭就是討厭。
今天，更令我討厭的是我的職業。
我站在一大堆扮可愛的父親節蛋糕面前，展露親切的微笑。
「你好，父親節快樂，要那一款蛋糕啦，隨便挑啊。」
真是白癡低能勁搞笑。
甚麼也要做到表面來，還要一起kawaii：「父親，我愛你。」。
自小就不喜歡造作。
不喜歡將甚麼事都說出口寫在臉上。
所以她們都說，我沒有男朋友是活該。
她們說男孩子都是大笨蛋，妳沒有明示表白，他就會走了。
喜歡一個人要表白？你殺了我算吧。
連對方喜歡自己都感覺不到的大蠢材，還指望他會談情說愛？
他會看見妳的手拿著東西沒有空，於是不經意替妳接過，只為了要牽妳的手嗎？
他會因為妳瞇著眼睛走路，然後不動聲色打開一把太陽傘嗎？
他會在你被上司罵了之後，甚麼也不問，卻陪你一起到石澳對著大海喪叫嗎？
不會的話，還談甚麼戀愛？
沒男朋友就沒男朋友，難道沒有男人就活不成。
「小姐，請替我包起這個。」
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親切的微笑。
沒有打算看清楚他的臉，但這張瞼有點眼熟，只是眼熟，但又知道自己不認識。
「先生，請稍等，立刻替你包好。」
「謝謝。」
回頭將蛋糕盒子遞給他，又一個照面，真的好眼熟。
高高瘦瘦，一雙沒有焦點的眼神，緊抿的薄唇，凌厲的輪廓，像誰？
噢，難怪感覺自己不認識，像年青的父親！
我當然不認識我父親，我幾時有認識過他大人？
其實如果你們都夠坦白，又有多少人認識自己的父親？
真倒霉，一個討厭的父親節遇上一個像討厭的父親的人。
雙重打擊。
二．妖氣
三重打擊。
事隔半小時，他又回來了。
「小姐………」
「甚麼事可幫到你，先生。」親切微笑，以客為先。
「小姐，我……..想請妳幫個忙。」
「隨便說。」
「我想麻煩妳暫替我放這個蛋糕進冰箱，我轉頭再取。」
「沒問題，先生貴姓？」
「單。」
「冼先生。」我在便利貼上寫上冼先生。
「不，是單，單雙的單那個寫法。」
「噢，對不起，是單，單雙的單。」
「不，是單，不是讀單。」
「啊，我明白我明白，不好意思。」
「沒關係。」
當然沒關係，有甚麼關係？你姓雙姓三甚至阿四都跟我沒有關係。
真厭人，連稍為相像的人也同樣令人討厭，他還臉紅了呢，真要命。
「單先生，我給你放好，你甚麼時候回來取？」
「…….轉個頭，我，我還沒有找到爸爸。」
嘩！
甚麼劇情喲？小孤星千里尋親？得了得了，別煩了。
「好，一會兒見。」
他仍站在那裡二秒才離開，向商場的另一端走去，看著他小心緩慢的走路姿勢，又多了一分相像，多了一分討厭。
父親節真是一個陰魂不散的節日。
不，凡是節日都是陰魂不散，要等待人們合力去超度。
去唱K超度、去大吃大喝超度、去遠足超度、去看電影超度……..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看誰個法力高強，看誰比較寂寞！
我天生就是得道高僧，節日我視作等閒，不出房門，看一本小說就將它封印了。
甚麼是寂寞？佛來佛斬來魔魔斬！
忽然有些心虛，難道寂寞真是一頭千年女妖，還想反撲吧？
三．干擾
半小時午饍。
選擇A：吃快餐。
選擇B：打書釘。
不餓，選擇B。
這個大型口商場根本是個大迷宮，對於我這種絕世路癡，來來回回只認住幾個點：工作店舖，快餐店，洗手間，書店。
走上扶手電梯，到六樓的大型書店，半小時，以我K書的獨門秘技，夠K半本愛情小說了。
愛情還是活在愛情小說中好，不好走入民間，以免身敗名裂原型畢露，千年道行一朝喪。
愛情小說就是愛情的天堂，為啥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愛進去？
不，知，道。
單單看見我們同店工作的貝貝一時失心瘋一時行屍走肉的樣子，就知道愛情不能久留人間，一定一定一定要嚴厲遞解出境。
我，寧願看愛情小說。
會不會談戀愛，沒有想過，廿多個年頭，都沒有想過。
不是像標準答案「隨緣」那麼老套，而是真的沒有急切的需求，看本愛情小說就戀愛一次，更化算。
進入書店，直接抵達愛情小說的專櫃。
一下子就選定目標，進入狀態。
進入狀態。
進入狀態。
「小姐。」
說得太輕，不知道是外面的聲音還是小說裡的聲音。
一秒後，我下意識抬起頭。
「小姐，妳好。」
天啊！千里尋親？
放過我吧！！
今天是不是黑色星期日？
「單先生，這麼巧。你，你要取回蛋糕嗎？我午休，你已知會了我的同事，你直接到店內就會給你處理好。」
「不，不，我還沒有……………..」
滿臉通紅。
「那？」
「沒有，沒有，我剛巧見到妳，上來打個招呼。」
「哦。」
他真的說完就轉身走了。
這樣，我就洩了氣，半小時的愛的下載就此泡湯。
四．臉孔
下午五時卅分，父親節蛋糕全數售罄，功德完滿。
只有一個還在冰櫃，等待認領。
不知道千里尋親找到了受益人沒有，但是已過了幾個小時，音訊全無。
不知為甚麼，我開始在人來人往的星期天商場裡去搜索那張臉，那張像我年青時父親的一張臉。
記得曾在discovery channel看過一輯關於大腦識別瞼孔的紀綠片，裡面說因為認瞼的工作十分複雜，所以大腦是用了一個專區去專門處理這件工作。
由於是獨立部門，因此，如果那個認臉的部份受了外傷，患者只會不能分辨瞼孔，而分辨其他的事物都沒有任何影響。
不過，不能夠認得臉孔就已經夠悲慘了。
愛人站在面前，再不認得了。
那真是一件令人稍稍想起也混身不舒服的事情。
如果，是一張臉藏在一大堆臉入面，而且你找的是一張類年青父親的瞼，在一個黑色星期日父親節的時光裡，那究竟是一種期待還是一種抗拒？
不知道。
處理人的情緒比識臉孔相信更複雜更繁複。
以至有一些很曖昧不明的情緒會在腦中擾擾釀釀，原因不明。
例如在工作時間眾裏尋他，一個事不關己的他。
不過，那張臉沒有出現。
其實，我想他出現可能只有一個簡單的目的，工作責任感。他早一秒回來取走蛋糕，我就早一秒完成服務，圓滿顧客為先的承諾。
一定是這樣。
五．慢鏡
晚上九時四十分。
距離關店還有一小時廿分。
距離本年度父親節閉幕禮還有兩小時廿分。
有慶祝沒慶祝日子還是需要過，需要呼吸。
相信我的父親已開始準備他早睡早起的上床習慣。
但那個「如有雷同的年青父親」還沒有回來，我的服務承諾還沒有兌現，他會不會令我盡忠職守的工作業績上蒙污？
不會！
他不回來取是他的責任，關我啥事。
但是，我隱隱感到一種奇怪的預感，而且愈來愈近，愈來愈近。
十時卅分。
收工！！
關了燈，拉下鐵閘。
沿扶手電梯下樓，商場開始進入每天的休眠期，整個氣氛比起日間像吁了一口氣。
扶手梯很長，由六樓直達三樓，像一個電影裡的慢鏡頭。
喜歡慢鏡頭那種將一切都被拖延的感覺。
那種肆無忌憚的拖延讓世界都溫柔下來，即使一個血腥的殺人場面，都可以成為甚麼甚麼美學欣賞。
我不知甚麼是美學，只知道每次看慢鏡，舒服就好。
有人喜歡將事事物物都說成大道理，聽著都令人疲倦。
生活，那有他們說得那樣複雜，日出日落，上班下班，幾個字眼就可以足夠形容。
也許，這個慢鏡真是慢得過份了點，否則我肯定不會注意到他。
他一個人坐在商場角落的休閒椅上發呆。
他一直沒離開過商場？
很好奇。
我走近他：「單先生。」
他轉過頭，愕了一愕，臉又紅了。
「……………」
「你不取蛋糕了嗎？」
他低下頭，臉更紅。
幾秒後，他緩緩搖搖頭：「我不取了，送不到了。」
「還沒有到十二時，還可趕得及。」
「不，早已過了外訪時間了。」
「嗯？」
「我父親，在牢裡。」
我聽了呆一呆，不期然坐在他身旁，看著他紅了雙眼，一臉內疚。
六．會心
尖東海傍的路忽然變得很長很長。
「好幾年了，每年的父親節我也買了蛋糕，每次都沒有送到他手上。」
「這還好，我連留一個蛋糕的意圖也沒有。」我苦笑。
然後，我們都無言了。
讓海浪泊岸的聲音去填補靜默的空白。
沒有有聲對白，是因為我們喜歡自說自話，自說自話不需要音效，這就不會讓別人知道你心內在想甚麼。
久而久之，我們就索性不將話說出來了。
我們相信不用說出來，對方都應該知道。
如果不知道，也就算了。
我看著他望海的側臉，更像年青的父親了。
剛巧，剛巧就這一秒，他轉頭。
原來會心微笑是真有這回事，不是小說的專利。
我們向對方點了點頭，眼裡數：「1，2，3….」
「爸爸，我愛您！！父親節快樂！！」
我們拚命向海大叫！！
好了，我終於找到一個肯陪我叫大海的人了。
都說，凡事都不用向對方說出來，會明白的始終會明白。
會聽見的始終會聽見。
爸爸，你知這個女兒就是這樣執迷不悟。
是的，我相信你一直都明白。
還有身邊的他。
我忽然記起，我們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