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在香港,保守主義者和 "開明/自由/進步派" 的角力,往往在個別權益的議題上開展,例如同性戀者權益、色情、墮胎等。但在理論和整體意識形態層面上的討論、對辯,好像還未有開展。本文就天主教保守文化政策作的理論辯說,剪存於此,未知能否吸引回應,打開另一層次的討論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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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宗若望保祿二世病逝,全球都有極大迴響,天主教友感到傷痛,各國領袖對他高度讚揚,有破紀錄的政要人數出席他的喪禮。然而談到他整體的評價,大多數傳媒都有點模稜兩可,在讚賞他「政治開明」之後,通常都會加兩個字──「不過」,因為教宗在道德上保守。
僵化的左右二分法
教宗被視為「開明」,因為他積極支持波蘭團結工會與共產政權抗爭,對資本主義社會的不公義提出批評,反對伊拉克戰爭,敢於對美國說不,致力宗教和解,願意為教會以往的過失懺悔。同時,教宗被視為道德保守派,因為他反對墮胎、避孕,更反對同性戀和安樂死,似乎漠視婦女的身體自主權和病人尋死的人權。
如果教宗活在美國,共和黨和民主黨都不會歡迎他,若他在民主黨會議發言,同志團體和婦女團體肯定會激烈抗議;若他在共和黨發言,鷹派的代表可能會喝倒彩。他好像是最現代化的教宗,但又好像活在前現代社會,究竟應如何評價他?真的開明還是骨子裏守舊?他的思想有否內在矛盾,不能自圓其說?
一致地尊重生命的倫理
以上的提問其實源自一個過分簡化的二分法:非左即右。
左派重視人權、平等,反對強權,扶助弱勢群體;右派則重視國防和國家利益、社會穩定、經濟自由和家庭價值。因此,支持同志權利和墮胎者也必然反戰,反對同志權利和墮胎者也必然好戰。用這樣的思路衡量,教宗當然兩面不是人,但問題正正出於這種二分法。我在這裏並非要為教宗的思想辯解(我不完全同意他的看法),只是希望我們跳出過分僵化的思想框架,對教宗的思想有更深入的理解。
大多數自詡開明的人深受左派思想框架影響,會認為教宗反戰又反墮胎,兩個立場是格格不入的,但其實從天主教信仰角度看,這正是遵循一種「一致地尊重生命的倫理」(consistent ethics of life),教宗反對伊拉克戰爭或中東的暴力(以巴雙方都有責任),因為他不忍心看到生靈塗炭、無辜的市民受害,然而天主教教義相信胎兒的生存權和成年人的同樣寶貴,所以教宗反對墮胎的原因並非對婦女權利的仇視,而是為了維護胎兒的生存權,不忍心看到無數的胎兒隨意被殺害。(不少國家對墮胎基本上全無限制,多大的胎兒都可打掉!)
教宗與現代世界的關係同樣微妙,其實天主教一直對現代思想(如民主與人權)有所抗拒,參PiusIX在19世紀中期的通諭Quantacura和 Syllabus of Errors(1864)。他曾宣稱:「若有任何人提議羅馬主教能夠或應該與進步『思想』、自由主義和現代世界和解,就讓他受咒詛。」教宗在促進天主教與現代社會的和解方面作出巨大貢獻,在這方面他受到20世紀知名天主教哲學家馬里坦(Jacques Maritain)的影響,馬里坦提倡整全人文主義(integral humanism),結合基督教價值觀與民主人權的信念。
教宗從馬里坦那裏承繼了基督教人格主義(Christian personalism)──同時相信人格的無限價值和人類的整體性,嘗試避免政治意識形態的兩種極端──原子式的個人主義或抹煞個人的集體主義。他肯定人格的無限價值,因為人是照着天主的形象被造的,因此他反對科學主義把人格的價值消解為物質,也反對壓制人性尊嚴的極權主義。因此,他反對共產主義,維護人權,和讚賞現代文明在促進自由上的巨大貢獻。
天主教人格主義 對現代世界的意義
然而教宗同時肯定人類的整體性,指出我們需要愛,每個個體並非孤立的原子,自由並非唯一或最高的價值。天主創造人類,就是要他們守望相助,只有這樣才能完成人性。因此,教宗反對現代社會單方面強調個體的自由,忽略人性更深層的精神本質。他提倡輔助原則(principle of subsidiarity),認為政府不單要維護個人人權,也應促進公民社會的居間團體,如家庭。他深信過分把自由絕對化和忽略家庭的現代自由社會,最後只會自招惡果,摧毁真正的自由。從這個角度,教宗反同性戀等立場和對道德的重視都是可以理解的。
如何評價教宗的思想,當然是複雜的問題。然而,片面地以所謂現代社會的潮流作標準去判斷教宗,只會妨礙真正的理解和對話,或許教宗若望保祿二世的思想也可向「現代世界」提問,讓我們反省我們所響往的自由社會,是否真的沒有流弊呢?
關啟文
明報 2005-04-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