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天對話
我:我覺得啊,愈在聾人社群打滾得久了,就愈慚愧──想起我當初因為一腔熱血,說要「支持聾人社群,改善聾人生活」,一頭栽進去,做做做,做到現在,我發現了甚麼呢?我竟是第一個因此得益的人,看,我在聾人研究中心工作了五年,賺了那麼多錢!現在更拿了十多萬獎學金到海外留學,十多萬!如果不是因為我去跟人說:「我有心支持聾人工作」,誰會給我這些錢?還不止呢?我讀了這一年所謂「聾人研究」,學歷又高了一層,是「聾人專家」了,人家都待着聽我發表高見呢,可是誰會來聽聾人說話?誰來給聾人獎學金?誰來真正改善聾人生活?我竟打着「幫助聾人」的旗號,自己反而是得到利益的那人,聾人的生活呢?好像完全沒有改善過!這使我實在無法忍受,很想「回報」啊。
答:可是,誰說研究聾人,就一定要「回報」呢?很多外國人一頭栽進某非洲部落,研究人家的語言文化,著書立說,回國後簡直成為英雄,名利雙收,人家非洲土著可一毛錢都沒收過呢?難道這些人有問題嗎?
我:不是「有問題」,我只是想說,凡是跟所謂「弱勢社群」一起工作的人,都得非常非常小心,我們這些健聽人,已經比聾人擁有很多權力了,而因為進行了「研究聾人」、「幫助聾人」這些工作,反而使我們擁有得比以前更多,這不是很諷刺嗎?
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研究聾人,不一定就代表有責任改善聾人的生活,研究就是研究,可以很客觀的,你不用偏幫任何一方,不用把責任扛上身。
我:好的,就當我們不把責任扛上身,可是,一般社會人士,不明暸聾人的處境,當然不會負責任,我們研究聾人的健聽人,也不負責任,而政府,可以說:「噢,我是人民選出來的嘛,選我出來的人沒有要求我改善聾人生活,為什麼我要做?」好的,那麼這責任該歸誰?常常聽說「人人都有責任」,可是,如果社會上每一個人都得分擔一點點責任,社會那麼多人,每人分擔得到的責任就很微薄了,差不多等於沒有,那究竟責任該歸誰啊?
答:你知道嗎?如果我是政府,我一定會覺得,聾人人數那麼少,要改善他們的生活,達至平等社會,要花那麼那麼多錢,很不化算的呀,想想看,我要另建聾校、花錢訓練手語翻譯員,確保每個聾人工作時都有翻譯,確保每個跟聾人溝通的健聽人都學會手語,那是一筆太大的數目,你明白嗎?沒有政府會願意花這筆錢,因為…….對不起,聾人在執政者眼中從來就不是那麼重要。
我:好的,聾人不重要,那誰重要?政府的錢,應花在誰身上?
答:當然是社會的大多數人,這樣才符合經濟原則嘛。你知道嗎?如果純粹用經濟角度來考量,根本不應該有什麼平等社會,聾人也不應該存在,為什麼?與其永遠花錢建聾校、訓練手語翻譯員,為什麼不花錢做科學研究,做人工耳蝸、撇除聾人DNA什麼的,讓聾人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長遠來說不是更化算?
我:好啊,那麼要坐輪椅的人,我們也不應該為他們造輪椅,那麼一小撮人!花那麼多錢造輪椅,多不化算!也不應化錢建甚麼斜路、升降機,讓他們留在家,足不出戶算了,聾人也乾脆不用工作了,坐在家中申請綜援就行,這是我們想要的社會嗎?如果我們要求政府花錢,建立平等社會,政府從哪兒找來那麼多錢?當然是從人民手上得來,所以是人民先有共識,認為這個平等社會應該出現,交重稅,把錢交到「弱勢社群」手上,平等社會才有可能,但誰會願意這樣做?如果你剛好身為是主流社會的一分子,你當然希望錢乖乖留在自己手上,權力也要留在自己手上,為什麼要幫其他弱勢社群爭權?
答:我不是說需要輪椅的人永遠留在家中──這不是我意思,我只是說,不能強求每一個人都投身弱勢社群,每人都可以有自己的選擇。
我:我想,為什麼我那麼投入聾人爭權活動呢?雖然我身為健聽人,好像擁有很多權力,很多優勢,但終有一天,我也會成為「弱勢社群」,例如,終有一天,我會老,老人們絕對是「弱勢社群」啊,因為他們再不對社會有什麼貢獻,是負累,是社會重擔,人人都想除之而後快。
答:愛斯基摩人有個傳統,人老到一個年歲,知道再也無法打獵了,就會靜靜地,到冰崖跳海自盡。
我:我們每一個人,都有機會─或者應該說─有一天絕對會成為弱勢社群,你不聾、不盲、不是同性戀,很好,但終有一天你會老,你會窮、你會生病,我不想在成為弱勢社群時,要去跳崖,所以我現在出來爭取平等社會。
答:那麼,你的出發點,其實是自私的,因到頭來,你是為自己,不是為別人。
我:我知道。
答:可是聾人們的爭權活動,可不可以「妥協」一下?人家發明了人工耳蝸,助聽器、撇除聾人基因甚麼的,要把聾人「醫好」,聾人好像完全不接受,沒有商量的空間,這樣好像永遠不會有成功的一天呀,你要保留聾人文化、手語,你拒絕變成健聽人,那你也不要怪健聽人不學手語,大家都拒絕為對方改變。
我:在我看來,聾人已經很「妥協」了,事實上,他們每一天的生活,都在妥協,他們單是去便利店買東西,都是妥協,因要用口語,去親人聚會,整個晚上都不明白親人說話,還要擠出微笑呢,整個社會,都是用口語的,他們從出生開始,都遷就我們健聽人用口語,已經讓了許多許多步。現在我們只想健聽人也踏出一步,要求不高吧?
答:你說的對,我沒考慮這一點。可是,聾人甚至認為「健聽人不應該教手語」,真的嗎?我們英國人不會說「英文只許英國人來教」,任何人只要英文夠好,都可以教英文。但為什麼聾人可以抗拒健聽人教手語?
我:我知道,我當然知道。但凡是飽受壓逼的弱勢社群,都得想盡辦法來保護自己僅餘的東西,這是自然反應。聾人那麼多年了,終於有機會教手語,終於有權力掌控自己的語言,終於爭到了那麼一點點空間,難道我還要搶過來嗎?
答:我只想說,你不能因為飽受壓逼,而起來反壓逼其他人,這或許會帶來一時的好處,但在道德上仍然是錯的。
我:那我可以做甚麼?聾人「妥協」了許久許久,難道我不可以也妥協一下?一開始我已經說了,我從聾人身上已得到了很多權力、很多利益,我還想要更多?
答:但如果你認為壓逼是不公義的,不該發生在聾人身上,那同樣,你也不應該讓壓逼發生在你自己身上,否則你如何向自己交待?
我:我不知道,我無法回答你的問題,我只知道我要不全盤放棄,要不繼續這樣幹下去,我面對這了無止境的壓逼,也很無力啊。
答:原則上,你是對的,健聽人應該學手語,應該有平等社會,但在實際層面,我不知道你怎樣真正做到,還是那一句:社會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了,而我們身處的世界,有「政府」這東西,民主政府最重要的是甚麼?爭取選票啊,可是有哪一個國家有足夠的聾人,其選票可以選出一個關心聾人的政權?任何一個民主政府都沒可能把資源用在建立平等社會,因為「弱勢社群」從來就不是社會的主流。而極權社會也沒可能建設平等社會,因為缺乏由下而上的推動力。
我:那…我們現在該怎辦?停下來嗎?可是我沒法停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