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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灣徑看香港

「一九九五年以前,百分二十給歐洲,八十給中國臺灣;一九九五年以後,百分二十給歐洲,百分四十給中國臺灣,四十給中國大陸」。以《野火集》、《啊!上海男人》等作品震撼臺灣、香港、中國文化圈的作家龍應台,曾對自己的寫作時間有過這樣的簡評。現如今,她將更多時間留給了香港,留給了一處叫沙灣徑的地方,25號是這裏的門牌號碼。

龍應台出生於臺灣高雄,赴美深造後回臺灣中央大學任教,八八年遷居德國,九九年應臺北市市長馬英九的盛情之邀,告別家人回臺北任文化局長,在任三年為臺北市的文化發展方向立起骨架。三年屆滿,卸下當官的單子,遠離依舊經濟掛帥的臺北來到香港,在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做訪問教授,住在港大為她安排的沙灣徑25號的寓所,開始潛心思考人文關懷對城市意義之所在。巧的是,這些思索和探尋正好逢上了《蘋果日報》社長董橋的邀請,開始定期每週為報紙寫一份《沙灣徑25號》的專欄,這一寫,又是三年。

來到香港滿三年後的今天,龍應台交出了她的「作業」:《龍應台的香港筆記@沙灣徑25號》。按照龍應台的自述,「這是一本為香港而寫,為香港而出版,為香港而存在的一本書」,「也紀念一個外來作家與香港的緣分,對香港的感情」。

沙灣徑在港大本部的縱深處,是一條盤在半山上的路,附近皆是高級教職員宿舍及一個草地運動場。由沙灣徑向上走,25號的宿舍正在山腰上,可以眺望到遠方的大海。這一處安謐靜溢的向海居所,給了龍應台思索香港的廣大空間,「每天面對海,特別有寫作的情緒」。沙灣徑25號也由此成為龍應台所有靈感的源泉,成為與香港讀者日日交往的紐帶,被內化為龍氏香港的象徵性符號。龍應台說,將之作為書名,是希望它成為一個人文地標,展示港大對人文關懷的重視。

這份重視,回溯到港大的歷史中,是對美學、文學、史學、哲學等人文素養的包容和孕育,是開啟孫中山革命思想及新思想的大堂,是最使日日散步的朱光潛留戀的山間小徑,是讓提著皮箱的張愛玲躲避戰亂的宿舍。這些人文遺產,連同「買得到野姜花的石水渠街、印過喜帖和革命文宣的利東印刷街」,經過時間的沉澱,散發出香港獨有的個性和溫暖,是香港最動人最美麗的城市面貌,多虧有心龍應台的細細尋找,才可以在書中一一再現。

可是走出有草葉、有海浪、有光影、有故事的沙灣徑,面對著奉行經濟效益、追求社會指標、主導開發意識的香港現實,學院式的人文關懷就顯得微乎其微的蒼白,「看不到灣仔擁擠的市場,看不到上環層層迭迭的老街窄巷,看不到大埔的漁村也看不到沙灣徑淒美的夕照,為什麼我獨獨看不到香港」。於是很自然的,龍應台開始大聲地對香港提問:香港,你往哪里去?

圍繞這個問題,龍應台開始反思香港的文化政策,包括對西九龍文娛藝術區發展計畫的全面探討和對添馬艦政府總部新建政策的深刻質疑。長久以來,香港的核心價值,除了民主、法治以外,就是發展與和諧。西九龍建設要聯合世界八大國際美術館共同進駐,中環新海濱要發展成為象徵香港的世界級海濱。在強勢政府的「勵精圖治」下,「亞洲的國際都會」成為令人眩目的主打標語,呈現在香港人和世界遊客面前的,是一個建築氣勢淩人、店鋪華麗光彩、英語流利、領口雪白的中產階級快步穿梭於中環的金融香港、資本香港、財富香港。

就此,龍應台一針見血地指出,香港目前的主流價值是「中環價值」,是一套追尋經濟開發和利益的價值:在資本主義的運作邏輯裏追求個人財富、講究商業競爭,以「經濟」、「致富」、「效率」、「發展」、「全球化」、「世界級」作為社會進步的指標,香港前進的動力。然而,「中環價值」的存在卻排斥了其他價值,譬如深水涉、元朗居民的聲音,譬如本地藝術家的創新。因此,它是片面的、單調的。當整個香港都被這種單一的商業邏輯所壟斷,香港的文化價值就會缺位和喪失;當「唯利是圖」的功利政策取代「文化優先」,人們就會失去思考深層問題的能力,社會繼而退化為弱勢的社會。

龍應台認為,真正的香港精神,應該是「一萬多個市民在晴空下圍坐吃盆菜,5000個人開心泡茶、聽音樂,4000個人在星空下肩靠著肩看露天電影,一起哭,一起笑」。一個有生活內涵、有人的性格的城市,才可以具有冰冷建築背後的文化主體性,才是世界級的香港價值。由此,龍應台提出她的建議∶香港人應該跨越經濟,重新審視城市規劃與人文保蓄的關係;跨越文化,深度挖掘文化表層底下的根脈;跨越言語,學習普通話和英文的同時,也不忽視或放棄粵語。

沙灣徑25號的三年,龍應台敏銳地關注到香港人關注不足或未曾關注的社會議題,套用香港傳媒人馬家輝的評論作結:「龍應台向香港人示範了外來學者可以、應該、如何以『知識批判』介入本土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