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毛澤東於1919年(時年26)所寫的一篇文章,也算是對近日諸君所討論的議題們的參考. Take this as an intellectual springboard if you like.民众的大联合(一)
国家坏到了极处,人类苦到了极处,社会黑暗到了极处。补救的方法,改造的方法。教育,兴业,努力,猛进,破坏,建设,固然是不错,有为这几样根本的一个方法,就是民众的大联合。
我们竖看历史,历史上的运动不论是那一种,无不是出于一些人的联合。较大的运动,必有较大的联合。最大的运动,必有最大的联合。凡这种联合,于有一种改革或一种反抗的时候,最为显著,历来宗教的改革和反抗,学术的改革和反抗,政治的改革和反抗,社会的改革和反抗,两造必都有其大联合。胜负所分,则看他们联合的坚脆,和为这种联合基础主义的新旧和真妄为断,然都要取联合的手段,则相同。
古来各种联合,以强权者的联合,贵族的联合,资本家的联合为多,如外交上各种“同盟”“协约”,为国际强权者的联合。如我国的什么“北洋派”“西南派”,日本的什么“萨藩”“长藩”为国内强权者的联合,如各国的政党和议院为贵族及资本家的联合。(上院若元老院,固为贵族聚集的巢穴,下院因选举法有财产的限制,亦大半为资本家所盘踞。)至若什么托辣斯(钢铁托辣斯,媒油托辣斯……),什么会社(日本邮船会社,满铁会社……)则纯然资本家的联合。到了近世,强权者,贵族,资本家的联合到了极点,因之国家也坏到了极点,人类也苦到了极点,社会也黑暗到了极点,于是乎起了改革,起了反抗,于是乎有民众的大联合。
自法兰西以民众的大联合,和王党的大联合相抗,收了“政治改革”的胜利以来,各国随之而起了许多的“政治改革”。自去年俄罗斯以民众的大联合,和贵族大联合资本家大联合相抗,收了“社会改革”的胜利以来,各国如匈,如奥,如截,如德,亦随之而起了许多社会改革。虽其胜利尚未至于完满的程度,要必可以完满,并且可以普及于世界,是想得到的。
民众的大联合,何以这么厉害,因为一国的民众,总比一国的贵族资本家及其他强权者要多。贵族资本家及其他强权者人数既少,所赖以维持自己特殊利益,剥削多数平民公共利益者,第一是知识,第二是金钱,第三是武力,从前的教育,是贵族和资本家的专利,一般平民,绝没有机会去受得,他们既独有知识,于是生了智愚的阶级,金钱是生活时媒介,本来人人可以取得,但那些有知识的贵族和资本家,想出什么“资本集中”的种种法子,金钱就渐渐流入田主和工厂老板的手中。他们既将土地,和机器,房屋,收归他们自己,叫做什么“不动的财产”。又将叫做“动的财产”的金钱,收入他们的府库(银行)。于是替他们作工的千万平民,反只有一佛郎一辨士的零星给与。作工的既然没有金钱,于是生出了贫富阶级。贵族资本家有了知识和金钱,他们即便设军营练兵,设工厂造枪,借着“外侮” 的招牌,便几十师团几百联队的招募起来。甚者更仿照抽丁的办法,发明什么“征兵制度”。于是强壮的儿子当了兵,遇着问题,就拿出机关枪,去打他们懦弱的老子。我们且看去年南军在湖南败退时,不打死了他们自己多少的老子吗?贵族和资本家利用这样的妙法,平民就更不敢做声,于是生出了强弱的阶级。
可巧他们的三种法子,渐渐替平民偷着学得了多少。他们当做“枕中秘”的教科书,平民也偷着念了一点,便渐渐有了知识,金钱所从出的田地和工厂,平民早已窟宅其中,眼红资本家的舒服,他们也要染一染指。至若军营里的兵士,就是他们的儿子,或是他们的哥哥,或是他们的丈夫。当拿着机关枪对着他们射击的时候,他们便大声的唤。这一片唤声,早使他们的枪弹,化为软泥。不觉得携手同归,反一齐化成了抵抗贵族和资本家的健将,我们且看俄罗斯的貔貅十万,忽然将鹫旗易了红旗,就可以晓得这中间有很深的道理了。
平民既已将贯族资本家三种法子窥破。并窥破他们实行这三种,是用联合的手段。又觉悟他们的人数是那么少,我们的人数是这么多。便大大的联合起来,联合以后的行动,有一派很激烈的,就用“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办法,同他们拚命的倒担,这一派的首领,是一个生在德国的叫做马克思。一派较为温和的,不想急于见效,先从平民的了解入手。人人要有互助的道德,和自愿的工作。贵族资本家,只要他回心向善能够工作,能够助人而不害人,也不必杀他。这派人的意思,更广,更深远。他们要联合地球做一国,联合人类做一家,和乐亲善——不是日本的亲善——共臻盛世,这派的首领为一个生于俄国的叫做克鲁泡特金。
我们要知道世界上事情,本极易为,有不易为的,便是困于历史的势力——习惯--。我们倘能齐声一呼,将这历史的势力冲破。更大大的联合,遇着我们所不以为然的,我们就列起队伍,向对抗的方面大呼。我们已经得了实验,陆荣廷的子弹,永世打不到曹汝霖等一般奸人,我们起而一呼,奸人就要站起身来发抖,就要舍命的飞跑。我们要知道别国的同胞们。是通常用这种方法,求到他们的利益。我们应该起而仿效,我们应该进行我们的大联合!
(二)
以小联合为基础
上一回的本报,已说完了“民众的大联合”的可能及必要。今回且说怎样是进行大联合的办法?就是“民众的小联合”。
原来我们想要有一种大联合,以与立在我们对面的强权者害人者相抗,而求到我们的利益,就不可不有种种做他基础的小联合。我们人类本有联合的天才,就是能群的天才,能够组织社会的天才。“群”和“会”就是我所说的“合”。有大群,有小群,有大社会,有小社会,有大联合,有小联合,是一样的东西换却名称。所以要有群,要有社会,要有联合,是因为想要求到我们的共同利益。共同利益因为我们的境遇和职业不同,其范围也就有大小的不同。共同利益有大小的不同,于是求到共同利益的方法(联合),也就有大小的不同。
诸君!我们是农夫。我们就要和我们种田的同类,结成一个联合,以谋我们种田人的种种利益。我们种田人的利益,是要我们种田人自己去求,别人不种田的,他和我们利益不同,决不会帮我们去求。种田的诸君!田主怎样待遇我们?租税是重是轻?我们的房子适不适?肚子饱不饱?田不少吗?村里没有没田作的人吗?这许多问题,我们应该时时去求解答。应该和我们的同类结成一个联合,切切实实章明较著的去求解答。
诸君!我们是工人。我们要和我们做工的同类结成一个联合,以谋我们工人的种种利益。关于我们做工的各种问题,工值的多少?工时的长短?红利的均分与否?娱乐的增进与否?……均不可不求一个解答。不可不和我们的同类结成一个联合,切切实实章明较著的去求一个解答。
诸君!我们是学生。我们好苦,教我们的先生们,待我们做仇寇,欺我们做奴隶,闭锁我们做囚犯。我们教室里的窗子那么矮小,光线照不到黑板,使我们成了“近视”,桌子太不合式,坐久了便成“脊柱弯曲症”。先生们只顾要我们多看书,我们看的真多,但我们都不懂,白费了记忆。我们眼睛花了,脑筋昏了,精血亏了,面色灰白的使我们成了“贫血症”。成了“神经衰弱症”。我们何以这么呆板?这么不活泼?这么萎缩?呵!都是先生们迫着我们不许动,不许声的原故。我们便成了“僵死症”。身体上的痛苦还次,诸君!你看我们的试验室呵!那么窄小!那么贫乏--几件坏仪器,使我们试验不得。我们的国文先生那么顽固。满嘴里 “诗云”“子曰”,清底却是一字不通。他们不知道现今已到了二十世纪,还迫我们行“古礼”守“古法”,一大堆古典式死尸式的臭文章,迫着向我们脑子里灌。我们图书室是空的。我们游戏场是秽的,国家要亡了,他们还贴着布告,禁止我们爱国。象这一次救国运动,受到他们的恩赐真多呢。唉!谁使我们的身体精神,受摧折,不娱快,我们不联合起来,讲究我们的“自教育”,还待何时?我们已经堕在苦海,我们要讲求自救:卢梭所发明的“自教育”正用得着。我们尽可结合同志,自己研究。咬人的先生们,不要靠他。遇着事情发生,——象这回日本强权者和国内强权者的跋扈--我们就列起队伍向他们作有力的大呼。
诸君!我们是女子。我们更沉沦在苦海!我们都是人,为什么不许我们参政?我们都是人,为什么不许我们交际?我们一窟一窟的聚着,连大门都不能跨出。无耻的男子,无赖的男子,拿着我们做玩具,教我们对他长期卖淫,破坏恋爱自由的恶魔!破坏恋爱神圣的恶魔!整天的对我们围着,什么“贞操”却限于我女子! “烈女祠”遍天下,“贞童庙”又在那里?我们中有些一窟的聚着在女子学校,教我们的又是一些无耻无赖的男子,整天说什么“贤母良妻”无非是教我们长期卖淫专一卖淫,怕我们不受约束,更好好的加以教练。苦!苦!自由之神!你在那里!快救我们!我们于今醒了!我们要进行我们女子的联合!要扫荡一般强奸我们破坏我们身体精神自由的恶魔!
诸君!我们是小学教师,我们整天的教课,忙的真很!整天的吃粉条屑,没处可以游散舒吐。这么一个大城里的小学教师,总不下几千几百,却没有专为我们而设的娱乐场。我们教课,要随时长进学问,却没有一个为我们而设的研究机关。死板板的上课钟点,那么多,并没有余时,没有余力,——精神来不及!——去研究学问。于是乎我们变了留声器,整天演唱的不外昔日先生们教给我们的真传讲义。我们肚子是饿的。月薪十元八元,还要折扣,有些校长先生,便仿照“刻减军粮”的办法,将政府发下的钱,上到他们的腰包去了。我们为着没钱,我们便做了有妇的鳏夫。我和我的亲爱的妇人隔过几百里几十里的孤住着,相望着。教育学上讲的小学教师是终身事业,难道便要我们做终身的鳏夫和寡妇?教育学上原说学校应该有教员的家庭住着,才能做学生的模范,于今却是不能。我们为着没钱,便不能买书,便不能游历考察。不要说了!小学教师横直是奴隶罢了!我们要想不做奴隶,除非联合我们的同类,成功一个小学教师的联合。
诸君!我们是警察。我们也要结合我们同类,成功一个有益我们身心的联合。日本人说,最苦的是乞丐,小学教员,和警察,我们也有点感觉。
诸君!我们是车夫。整天的拉得汗如雨下!车主的赁钱那么多!得到的车费这么少!何能过活,我们也有什么联合的方法么?
上面是农夫、工人、学生、女子、小学教师、警察、车夫、各色人等的一片哀声,他们受苦不过,就想组成切于他们利害的各种小联合。
上面所说的小联合,象那工人的联合,还是一个很大很笼统的名目,过细说来,象下列的
铁路工人的联合,
矿工的联合。
电报司员的联合,
电话司员的联合,
造船业工人的联合,
航业工人的联合,
五金业工人的联合,
纺织业工人的联合,
电车夫的联合,
街车夫的联合,
建筑业工人的联合……方是最下一级小联合。西洋各国的工人,都有各行各业的小联合会。如运输工人联合会,电车工人联合会之类,到处都有。由许多小的联合,进为一个大的联合,由许多大的联合,进为一个最大的联合。于是什么“协会”,什么“同盟”,接踵而起。因为共同利益,只限于一小部分人,故所成立的为小联合。许多的小联合彼此间利益有共同之点,故可以立为大联合,象研究学问是我们学生分内的,就组成我们研究学问的联合。象要求解放要求自由,是无论何人都有分的事,就应联合各种各色的人,组成一个大联合。
所以大联合必要从小联合入手,我们应该起而仿效别国的同胞们。我们应该多多进行我们的小联合。
(三)
中华“民众的大联合”的形势
上两回的本报,已说完了(一)民众大联合的可能及必要(二),民众的大联合,以民众的小联合为始基。于今进说吾国民众的大联合,我们到底有此觉悟么?有此动机么?有此能力么?可得成功么?
(一)我们对于吾国“民众的大联合”到底有此觉悟么?辛亥革命,似乎是一种民众的联合,其实不然,辛亥革命乃留学生的发踪指示。哥老会的摇族唤呐,新军和巡防营一些丘八的张弩拔剑所造成的,与我们民众的大多数毫无关系。我们虽赞成他们的主义,却不曾活动。他们也用不着我们活动。然而我们却有一层觉悟。知道圣文神武的皇帝,也是可以倒去的。大逆不道的民主,也是可以建设的。我们有话要说,有事要做,是无论何时可以说可以做的。辛亥而后,到了丙辰,我们又打倒了一次洪宪皇帝。虽然仍是少数所干,我们却又觉悟那么威风凛凛的洪宪皇帝,原也是可以打得倒的。及到近年,发生南北战争,和世界战争,可就更不同了,南北战争的结果,官僚、武人、政客,是害我们、毒我们,剥削我们,越发得了铁证。世界战争的结果,各国的民众,为着生活痛苦问题,突然起了许多活动。俄罗斯打倒贵族,驱逐富人,劳农两界合立了委办政府,红旗军东施西突,扫荡了多少敌人,协约国为之改容。全世界为之震动。匈牙利倔起,布达佩斯又出现了崭新的劳农政府。德人奥人截克人和之,出死力以与其国内的敌党搏战。怒涛西迈,转而东行,英法意美既演了多少的大罢工,印度朝鲜又起了若干的大革命。异军特起,更有中华长城渤海之间,发生了“五四”运动。旌旗南向,过黄河而到长江,黄浦汉皋,屡演活剧,洞庭闽水,更起高潮。天地为之昭苏,好邪为之辟易。咳!我们知道了!我们醒觉了!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刻不容缓的民众大联合,我们应该积极进行!
(二)吾国民众的大联合业已有此动机么?此问我直答之曰“有”。诸君不信,听我道来——
溯源吾国民众的联合,应推清末咨议局的设立,和革命党——同盟会——的组成。有咨议局乃有各省咨议局联盟请愿早开国会的一举。有革命党乃有号召海内外起兵排满的一举。辛亥革命,乃革命党和咨议局合演的一出“痛饮黄龙”。其后革命党化成了国民党,咨议局化成了进步党,是为吾中华民族有政党之始。自此以后,民国建立,中央召集了国会,各省亦召集省议会,此时各省更成立三种团体,一为省教育会,一为省商会,一为省农会。(有数省有省工会。数省则合于农会,象湖南。)同时各县也设立县教育会,县商会,县农会(有些县无)。此为很固定很有力的一种团结。其余各方面依其情势地位而组设的各种团体。象各学校里的校友会,
旅居外埠的同乡会,
在外国的留学生总会,分会,
上海日报公会,
寰球中国学生会,
北京及上海欧美同学会,
北京华法教育会。
各种学会(象强学会,广学会,南学会,尚志学会,中华职业教育社,中华
科学社,亚洲文明协会……),各种同业会(工商界各行各业,象银行公会,
米业公会……),各学校里的研究会,(象北京大学的画法研究会,哲学研
究会……有几十种)各种俱乐部……
都是近来因政治开放,思想开放的产物,独夫政治时代所决不准有不能有的。上列各种,都很单纯,相当于上回本报所说的“小联合”。最近因政治的纷乱,外患的压迫,更增加了觉悟,于是竟有了大联合的动机。象什么
全国教育会联合会,
全国商会联合会,
广州的七十二行公会,
上海的五十三公团联合会,
商学工报联合会,
全国报界联合会,
全国和平期成会,
全国和平联合会,
北京中法协会,
国民外交协会,
湖南善后协会,(在上海)
山东协会,(在上海)
北京上海及各省各埠的学生联合会,
各界联合会,全国学生联合会……都是。各种的会,社,部,协会,联合会,固然不免有许多非民众的“纳士”“政客”在里面(象国会,省议会,省教育会,省农会,全国和平期成会,全国和平联合会等,乃完全的绅士会,或政客会),然而各行各业的公会,各种学会,研究会等,则纯碎平民及学者的会集。至最近产生的学生联合会,各界联合会等,则更纯然为对付国内外强权者而起的一种民众的联合,我以为中华民族的大联合的动机,实伏于此。
(三)我们对于进行吾国“民众的大联合”果有此能力么?果可得成功么?谈到能力,可就要发生疑问了。原来我国人只知道各营最不合算最没有出息的私利,做商的不知设立公司,做工的不知设立工党,做学问的只知闭门造车的老办法,不知共同的研究。大规模有组织的事业,我国人简直不能过问。政治的办不好,不消说。邮政和盐务有点成绩,就是依靠了洋人。海禁开了这久,还没一头走欧洲的小船。全国唯一的“招商局”和“汉冶萍”,还是每年亏本,亏本不了,就招入外股。凡是被外人管理的铁路,清洁,设备,用人,都要好些。铁路一被交通部管理,便要糟糕。坐京汉、津浦、武长过身的人,没有不嗤着鼻子咬着牙齿的!其余家学校办不好,自治办不好,乃至一个家庭也办不好,一个身子也办不好。“一丘之貉”“千篇一律”的是如此。好容易谈到民众的大联合?好容易和根深蒂固的强权者相抗?
虽然如此,却不是我们根本的没能力,我们没能力,有其原因,就是“我们没练习”。
原来中华民族,几万万人,从几千年来,都是干着奴隶的生活,只有一个非奴隶的是“皇帝”(或曰皇帝也是“天”的奴隶),皇帝当家的时候,是不准我们练习能力的。政治,学术,社会,等等,都是不准我们有思想,有组织,有练习的。
于今却不同了,种种方面都要解放了。思想的解放,政治的解放,经济的解放,男女的解放,教育的解放,都要从九重冤狱,求见青天。我们中华民族原有伟大的能力!压迫愈深,反动愈大,蓄之既久,其发必速,我敢说一怪话,他日中华民族的改革,将较任何民族为彻底,中华民族的社会,将较任何民族为光明。中华民族的大联合,将较任何地域任何民族而先告成功。诸君!诸君!我们总要努力!我们总要拚命向前!我们黄金的世界,光荣灿烂的世界,就在面前!
---------(原载《湘江评论》第2、3、4号,1919年7-8月)作者:毛泽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