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梁款:拖着前行又一天

 港大開學,已有兩個星期。早前在寒假丟下的教學感覺,跟同學一起,全部回來了。 今時今日在大學工作,不論教書、研究、做行政,全部量大而微,感覺很「綿」、很「密」。記得以前讀過一本工業社會學的天書,分析工廠工人的日常感覺,用上了一個叫traction的英文字—工作沒完沒了、日程滴水不漏、工人見釘拔釘、見賊殺賊,時刻有一種被世界拖着行的感覺。 過去幾年,這種「拖行狀態」,由觀塘蔓延到薄扶林道,我見到身邊不少同事努力拔釘殺賊。這兩個星期,我學人搞行政工作,每天勤讀各種突然出現的官方報告,填滿保證密密麻麻的大小表格,放學回家,背着星月和肥軀,對「拖行」兩個字,有貼身的體會。

  但大學不是工廠,除了機器和釘之外,大學有人、有樹,還有電郵。一封電郵

 在一個被人拖着行的星期天,我收到一封電郵,由中文大學學生會發出,題目叫做〈哭中大〉。它說中大要哭,因為校方「將正式展開其國際化大計」,由下學年開始,「將所有核心課程強制性地轉用英文授課」,而這將會嚴重衝擊中文大學「建校的教育理想」。 讀這封電郵,我心歡喜,因為我讀到我以為這一代大學生不論談情還是做功課的早已失傳的詞彙—「震驚」、「憤怒」、「傷心」、「承擔」和「肺腑之言」。讀這封電郵,我心也矛盾。它批判本地大學現今的走勢,不留情面,數出來的罪狀包括大政策自上而下,缺乏諮詢;課程搶錢第一、學術第二;研究排名急升、內涵急跌;教員士氣低落、學生無心向學。 我得承認,這些指控,令我面紅。我記得早一天我剛草擬了一份自己以為是學術第一,但由於要堅持自負盈虧而很可能改為由金錢行頭的課程計劃書。我也的確見過不少士氣低落的學生和無心教學的教員。但我覺得矛盾,因為跟許多不留情面的批判一樣,這封電郵只說出了一部分的真相。今天大學教育是一個充滿了好人做壞事、壞人做好事的灰色地帶,它踏着李國章的好夢,纏着校工手中的廁所棍,戰線漫長,人物眾多,要出力大修,許多時不知從何開始。

  我點了一根長炭,把電郵印好,放在桌上,然後低頭伏案,繼續拖行。今天的拖行節目,叫做「報功績」。二十一世紀的大學教育,重貢獻,講績效,有十分的績效,才可(希望)取回十分的資助。因此「報功績」對個人和學系的存亡,舉足輕重。我委任了自己做學系的宣傳部長,老實將各項功業,由學刊數量,到媒介曝光,巨細無遺,逐一呈報。這一天,寫到其中一項,禁不住止步駐足,良久不能前行。一份功績

 這項功績,叫做「學系傑出的畢業生」。本人任教的社會學系,歷史不長,書卷味重,較少跟工商業打交道。翻查以往呈報的紀錄,我們的傑出畢業生順理成章有劉兆佳、黃紹倫,再看,竟然還有林—煥—光……;作為政府官員,林煥光一直評分高企,值得學系仝人驕傲。但大家知道,他已因為婚外情事發,拋下未出爐的施政報告,半途離職,在公私事務上,留下污點。他還可以稱得上是我們一個「傑出的畢業生」嗎?

  我望着桌上中大同學的電郵,想了很多。從近日眾多的報道看,林煥光是一個好人:他辦事能力極高(有盡張炳良口中的殖民地文官用以省招牌的「程序理性」);為人胸襟開朗(跟民主黨黨徒李永達有話直說);抗逆鑽空的能耐首屈一指(在不文明的高官問責制底下盡量為文明做一點好事)。因為他是如此這般的一個好人,我願意將他的功績呈報,但怎樣呈報呢?我可以寫下「林煥光,前特首辦公室主任,現失業」嗎?如果可以,我填寫的「功績表」將會十分有趣。一個奇想

  我們的畢業生大部分說不上有頭有面,但要算胸襟開朗、有辦事能力、皮膚有污點、肯為人類文明抗逆鑽空,而又現正失業的,其實為數不少。如果可以,我願意立刻呈上以下幾位畢業同學的傑出「功績」:同學甲,前碩士生、現失業,擅長作文寫詩和搞棟篤笑,兩天後會到澳洲留學,繼續以打爛沙盤的能耐,探求港產片復活的奧秘。同學乙,前碩士生,現當謀散式研究助理,兼職唱作歌手,十年內的人生工程是以研究結合唱作,造福港人。同學丙,現職民間團體,正密謀半途離職,再讀碩士,研究題目叫做「大學教育的理想」。這些同學傑出,因為跟林煥光一樣,他們有香港社會正在逐漸失去的一件寶物—人氣。 我又想,如果我把這些功績呈報,我也應該如實把感染過這些畢業生的好老師的功績呈報。這些老師,部分有連楊振寧也會點頭的大經費大研究大出版,部分卻不顧排名壓力,繼續地道車房作業,精耕西九文化辯論、註疏本地婦女記憶、調查深港兩地的髮型和品味,並如林煥光一樣,默默耕耘,以身為教。這些同事,是我們的驕傲。

  這份私房功績表,我愈寫愈長。想或許有一天,我會因為讀中大同學的電郵讀上了頭,感染了那份激情,將這份功績表大搖大擺,呈諸於世,並要求大學教育真的做到有人有樹,讓灰色地帶長出青葱。

  一封電郵,一個奇想。春天的暮,真的很綿、很密。

梁款
信報財經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