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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機場接我們的是泰國志願者機構(Thai Volunteer Service)的年輕姑娘Ae和法國志願者G。在中國,志願者多少是讓人覺得是具有犧牲精神的悲劇式的人物,但是我眼前的這兩個年輕人全然沒有那種滄桑的味道,全身散放著青春的活力。聊天中知道,金髮小夥子G在法國的專業是理論電影,在荷蘭認識了現在的女朋友,就隨她來了泰國。談話中說起他上個月在南部海嘯救援中擔任搬運屍體的工作,是TVS唯一一個去南部賑災的志願者。
和兩個年輕人的聊天讓我在他們身上我看到了志願者最重要的素質:積極的心態和樂觀向上的生活態度。在車裏看著曼谷的夜景,這個城市如同這個城市中的年輕人一樣充滿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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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國志願者服務機構(TVS)已經有25年的歷史,最初是由19家民間組織共同發起旨在為NGO培養新生的力量。通過TVS志願者項目培養的人才,很多已經成為泰國民間機構的骨幹。這個以培養人為目標的組織已經建立起完善的志願者宣傳,招募,以及貫穿始終的培訓機制。最重要的是TVS對志願者的培養以及對民間力量的人才輸送,已經成為了泰國民間組織的一個精神象徵。TVS的工作人員開玩笑的跟我們說,如果他們現在提出暫停一年志願者招募進行調整和反思,一定會引起大範圍的抗議,因為TVS的意義不僅僅在工作本身,甚至成為了志願精神以及民主理念的旗幟。
我們的培訓就是圍繞著志願者項目的各個流程及細節開展的,TVS負責培訓的Nit博士是我們此次行程的主要負責人,並且精心為我們安排了由淺入深的培訓日程。我們是從泰國非政府組織發展的背景開始的......
在上個世紀70年代,大規模呼喚民主自由的學生運動在泰國爆發,學生運動導致了政府左右翼勢力的衝突,並且和許多的學生運動一樣,最終學生被驅逐,很多學生運動的領袖逃往叢林中,有些甚至加入了柬埔寨和老撾的遊擊戰爭。80年代初期,這些學生領袖被允許返回城市,這些有著崇高理想和革命經驗的年輕人很多是泰國頂級大學的高材生,他們返回城市之後面對的只有從政或者從商兩種選擇。這個時候,不願意選擇這兩者的很多學生運動領袖發現成立自己的組織是實現理想抱負的好途徑,泰國很多的民間組織在那一時期誕生。正是這些組織,逐步發展為推動泰國公民社會發展的基石。因為各組織的領導人很多有著共同的經歷,很容易交流和產生共鳴,此時他們發現的一個共同問題就是需要為他們的組織培養後繼人才,於是在這樣的背景下,TVS由19家民間組織共同發起開始面對泰國的大學畢業生開始招募志願者,服務期最開始為1年,經過幾期後改為2年。而這些已經是25年前發生的事情了。
在介紹TVS志願者項目的開始,有必要參考一下他們對志願者volunteer的定義:
A person who firmly intends to and contributes his/herself for social development, especially for disadvantaged and marginalized groups in society
在TVS看來,一個人的熱情(我們稱之為對社會工作的high commitment),比他的能力更重要。能力是可以培養的,但一個人對工作的熱情和執著是不論經過什麼樣的培訓也不可能獲得。
TVS對志願者的期望同樣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通過2年的服務期,TVS希望志願者能夠達到的目標之一包括"find his/herself",找到自己。無論是在泰國這樣的經濟發達的國家,還是在GDP飛速發展的當下中國,年輕的一代受著各種思潮的影響面臨著同樣的問題,在物質社會中迷失,丟了自己。
TVS為年輕人提供了尋找自己的方法之一,那就是通過志願工作,認識自己的國家,認識社會和社會發展中出現的問題。沒有人是一個孤島,在與不同的人交往的過程中,或許能幫助找到自己的定位。具有獨立思考,分析社會問題的能力,同時對自己國家的人民和社會公平建立起很強的認同感和使命感,可能這就是TVS通過兩年的時間,希望看到的成熟志願者形象。
TVS支持的志願者分為三類,full-time volunteer, village volunteer, part-time volunteer。從大學畢業生裏面招募的是full-time volunteer,TVS將協調接受機構舉行志願者面試,以及在志願者為期2年的服務過程中的組織一系列的培訓以及同期志願者的交流聚會。全職志願者是TVS志願者項目的主要目標群體,對其培養的目標是主要是為泰國的農村草根組織輸送人才。雖然每年招募的近20名志願者也一些半途退出,有一些在結束了兩年的服務期後選擇了其他的工作領域,但是不可否認的,TVS25年來培養的大學生志願者很多已經留在了泰國NGO領域。這些志願者工作於不同的民間機構,很多已經成為這些機構的核心,並且因為他們擁有共同的經歷,泰國的NGO的網絡建設非常成功。以泰國北部為例,他們就建立了機構與個人兩個平行的聯合機構:NGO-COD,以及NGO員工俱樂部。不同的民間組織成員之間都保持著很好的關係,他們有很多人有著相似的經歷,比如都曾經參加70年代的學生運動,或者都曾經是TVS的志願者。NGO員工之間可以通過俱樂部進行交流,同中國一樣,任何組織說到底是由人組成的,組織和組織的關係不可能和人與人的關係割裂開來。所以,個人之間的良好交流為泰國NGO之間的合作有著很好的氛圍和前提。NGO-COD 就是在此基礎上形成的一個協調機構,她為泰國北部所有的草根機構——涉及農民,人權,婦女,艾滋病等組織,建立共同的日程和行動計劃,包括統一的人力資源日程,這樣才能保證各組織對志願者的招募在同一時間進行。NGO-COD決策由其委員會制定,有意思的是這個委員會的成員也是"志願者",由各組織的工作人員志願報名參加,並通過選舉產生。
從我們來自中國的訪問者看來,NGO-COD這樣一個協調組織的存在簡直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在中國,把不同的獨立NGO組織起來就同一個問題達成共識就已經是一件很成功的事情了,而泰國已經有了NGO聯合體,甚至他們可以為了實現共同的願景,制定一年期的共同日程,並由一個協調機構確定各自工作的重點。泰國的NGO似乎更願意聯合,就如同我們在TVS,以及清邁的郊外訪問一見NGO時看到的那樣,很多組織都願意共用辦公樓或者郊外的一處院落,作為他們辦公的地點,大家之間的關係是鄰居,同事,朋友。這一方面與泰國公民社會形成的歷史有關,這些組織的領導人大多有著相似的學生運動的背景,有著共同的社會理想和信念,不論是關注哪一領域的NGO都能夠在本組織終極目標的層面上達成共識:促進社會公平,維護農民及各種社會弱勢群體的利益;另外一方面,泰國的政治體制使得NGO如果聯合而形成力量,就有可能通過提交一定人數的提案等政治手段影響法律和國家政策,聯合的優越性從而得到體現。
為了瞭解TVS志願者在實際工作地點的情況,以及瞭解他們對PO人民組織和village volunteer的支持情況,我們從曼谷北上,前往泰國北部的清萊及清邁。當飛機在一片璀璨的燈火中加速,升空,駛出這巨型都市曼谷,我們並沒有想到這次旅途將引發我們對祖國民間組織現狀的反思,並重新審視自己工作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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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願者
我們要訪問的全職志願者Atit就在一間保護湄公河生態系統的組織中工作。如果不說這是志願者,或許我真的會以為這個紮著馬尾辮,皮膚黝黑的壯小夥子就是當地的村民,而看不出他是來自曼谷的大學畢業生。Atit服務的NGO給他的任務是在村子裏調查湄公河流域幾個村子的農業及植物狀況,用於對當地經濟和環境狀況進行分析評估。這項任務是接受組織為了培訓志願者專門設計的,根據TVS learning-by-doing的理念,參與基層的具體工作並在實踐中進行學習是非常重要的。Field work是Atit很重要的一個方面,但是TVS同樣強調對問題進行總結和分析的能力,所以Atit需要參加TVS組織的中期研討會,和同一期前往不同組織的志願者重新聚在一起,分享遇到的問題,並且互相鼓勵;同時在服務後期,Atit要選擇一個課題來完成一篇論文,並且在服務結束時接受TVS和接受機構的答辯。
Atit最初申請做志願者的時候有兩個願望,一個是學習農業技術,將來開自己的農場;另一個是瞭解農村的情況和農民的需求。Atit說,真的成為志願者以後,實現了第二個願望,也瞭解到要開一個自己的農場太困難幾乎沒有辦法做到。Atit現在的願望是,在服務期結束之後留在現在的組織繼續工作,或者創建自己的NGO。
和全職志願者Atit不同的另外一種志願者來自當地,TVS稱之為village volunteer。我們見到的第一個village volunteer來自一個艾滋病救助組織。在邊境,艾滋病的問題非常嚴重,而且當地人對艾滋病的患者有很嚴重的歧視。在以前,甚至沒有人會去參加艾滋病患者的葬禮。Da在當地成立了艾滋病救助組織,並且開始招募本地人進行工作。他們一方面對艾滋病患者進行輔導和救助,另一方面對當地的性服務者進行宣傳,有時就在晚上等在河邊,看到找生意小姐的船隻,就上前講解。他們的工作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但是因為經費有限以及這種工作的敏感性,Da的機構不能招收全職志願者,他們更願意採用瞭解當地情況,能在當地長期進行工作的本地人作為志願者。我們在Da的機構裏面見到的志願者就是這個邊陲小鎮的居民,並且也是HIV的攜帶者,但是十幾年來沒有發病,有一個不滿十歲的兒子,過著和正常人差不多的生活。她得知自己染病後,就希望能為艾滋病的防治做一些事情,並且通過自己來證明HIV攜帶者並不是那麼可怕。TVS對這一類village volunteer的支持是提供工資和論壇,滿足village volunteer的基本生活需求以及為這一類的志願者提供交流的機會,開拓他們的眼界。
遇到的第二個village volunteer Narongchai來自清邁Mae-tang地區的農村合作組織,該組織同時是北部可持續農業網絡的成員。這種草根農民組織被稱為人民組織(PO),是農民經濟利益的代言。2002年,經過2年的奔走呼籲,當地村民終於獲得了來自政府的資助用於發展有機農業。通過加拿大基金會的支持,當地志願者Narongchai前往日本進行開展可持續農業的培訓,回國後就擔任了本村可持續農業合作社的協調人。合作社首先對有興趣的村民進行有機農業的概念培訓,組織村民進行實地考察及討論,以加深村民對有機農業的理解。在此之後,對已經決定開展有機農業的村民進行技術培訓,同時,合作社負責協調農作物的市場運行。目前這種發展有機農業的農村合作組織在泰國北部的普及率很高,各個村落的農村組織已經形成網絡,確立了自己的認證機制,並對農村合作社的工作進行整體的協調。Narongchai說雖然有機農業生產期長,產量也相對較低,但因為省掉了化肥和農藥的費用,利潤和以前相差不大,但是大家仍然很願意選擇這種綠色無污染的農業種植方式。
泰國農村合作組織讓我們看到了中國農村發展的契機和挑戰。在我國,要發展無污染的有機農業還面臨很大的困難。首先,中國的可耕地基本上已經全部被使用,如果要在原先的土地上開展有機農業,可能需要2-3年的時間的休耕,使得土地的化肥農藥含量降低到適合發展可持續農業的水平,在這個時期內農民的收入沒有保證;第二,有機農業是一個需要一定規模效應的產業,比如,如果一家農戶選擇了有機農業的種植方式,不使用農藥化肥,但是其相鄰的田地仍然使用,那麼這一農戶的農產品將仍然不能符合有機農業的要求;第三,獲得國際的可持續農業認證相對困難且成本高,而又沒有合適的機構作為代表來建立如泰國北部那樣的認證機制。同時在市場上有機農業產品還沒有建立起足夠的信用,價格相對較高的有機農業產品也沒有把握能贏得足夠大的消費群體。目前,中國已經在村一級推行自治,越來越多的農村經濟合作組織正在建立中。在中國,"三農"自古就是政府要解決的首要問題,我們希望正在中國廣大鄉村發生的這一場變革,能夠成為中國農村經濟轉型,農民生活水平提高的契機。
曼谷,告別
結束4天的旅行,這一次考察活動也接近尾聲。我們返回TVS辦公室,比較總結了泰國,中國和柬埔寨三國的NGO及志願者工作發展情況。即使來自不同的國家,面臨不同的國情,NGO的發展階段也各不相同,但我們有相同的願望:促進社會的公平公正,維護弱勢群體的利益,減少經濟發展過程中的出現的各種社會問題,環境破壞,貧富差距加大等等。
TVS培訓結束的那一夜,接待方為我們安排了一個特別的告別儀式。會議室裏點起了蠟燭,擺起了鮮花,年輕的志願者Ae彈起吉他,用溫柔的女聲唱起泰語歌flower blooming:"朋友,你要變得堅強,為你的祖國,為你的人民,好像花朵開放......"所有客人背對背圍成一個圈,每一個TVS的工作人員都來到我們面前,說出祝福的話語,並在手腕上系一根許願繩。
"Lili, there is always a smile on your face. You are young, you are the new generation of your country. You should become strong for your people and your motherland......"
這種系許願繩的傳統緣自于姑娘出嫁的時候,當繩子被打上結,系在新娘的手腕上,好運和親人朋友的祝福將伴隨她,不論她去往什麼地方。
回國之前同事提議說看看從曼谷穿城而過的湄南河。坐在鄭王廟高棉式高塔的石階上,吹著在盛夏天氣裏的陣陣涼風,對岸泰國王宮金色的屋檐和皇家陵塔清晰可辨。傍晚時分的湄南河並不忙碌,兩岸也少有高樓大廈。河水緩慢的流淌,在暮色中與金碧輝煌的寺院交相輝映,渲染出一片祥和安寧的氣氛。正如長江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湄南河也哺育著這個國家謙和有禮的人民。他們在佛教信仰下,尋求般若智慧和內心的平靜,但是為了祖國,他們每一個人都能成為英勇的戰士。難怪,泰國能成為自13世紀來東南亞唯一一個沒有被外國殖民的國家。
或許是即將要離開,我禁不住開始思念自己的祖國,也想到我們即將在中國開始的志願者工作。"沒有一人是一個孤島",這句話不僅適用於每一個個人,也同時適用於有不同目標的各個NGO組織,適用於同一個國家中的每個部門,也適用於處於世界同一片藍天下的各個國家。每一個人對他的工作,對社會,他的國家乃至這個越來越小的地球村都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或許因為這些責任太大,相比之下一個人力量太小,使我們往往忽視自己的力量,認為自己並不能成就什麼。在這次行程中,每當看到泰國NGO和公民社會的發展成熟而聯想起自己的祖國,都會想起聖雄甘地的一句話:
You should become the change you wish for the wor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