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一個人在西藏拉薩八廓街走著,認識了一個藏族年青人。他跟我搭話的時候,我正在參觀一個中國歷朝駐藏歷史博物館。我感覺他在我旁邊一邊看那些文物,也一邊在觀察我。後來,我們熟絡以後,他給我解釋,因為一般內地遊客都是進去拍一下照就走了,場內只有我在認真看那些文物的內容。他覺得我應該是香港或台灣人,所以就來跟我搭話了。
他告訴我,童年時他跟家人在四川放牧,後來整家遷到拉薩來,因為拉薩對藏人而言是藏傳佛教的聖地。現在,他是個讀藏醫學的大學生。藏醫學跟藏傳佛教有很密切的關係,認為人身體生病跟靈魂不潔淨是互為影響的。他平常就專心讀書和跟老師上山採藥,周末時就在拉薩隨意走走、到書店看看書。
他特別好學,喜歡跟來自不同地方的遊客聊天。他在拉薩認識了很多不同國家的人,他打開微信,向我展示他的日本朋友到處旅遊的照片。他又給我看他們一家人去內地不同佛教重地旅遊的照片。為了回饋他,我也給他看我去南美洲旅遊的照片,續一跟他介紹不同的國家。他嘀咕著:南美…… 然後就沉默了,良久不說話。我心中很疑惑。
後來我才明白。原來藏人在中共的嚴密監控下不可以出境,只可以在內地旅遊。對他們來說,去印度是畢生的渴望,因為他們最尊崇的達賴喇嘛就身在印度。我看到這個大學生在布達拉宮外看到印度僧人,興奮又有點害羞的像是看到偶像一樣,朝僧人點了一下頭。在寺廟內來到松贊干布和釋迦牟尼的佛像面前,也口中念著經文誠心誠意的雙手合十跪拜。我就明白信仰以及達賴在藏人心中的地位是何等的崇高,甚至可以說,宗教就是藏人的生活文化和身份認同的依歸。
在幾十年前,不少藏人在中共的追捕下,穿山越嶺不眠不休地連日趕路,翻過喜馬拉雅山,從西藏來到山頭另一端的印度。這樣聽著覺得像是神話故事,但在另一位藏人跟我分享他在十五歲跟弟弟一起用了一個星期多翻山,當中兩天不停趕路不吃不喝,還被吸血蟲咬頭皮跟腳的故事後,我終於多少明白了藏人對信仰和自由的渴望。
然而,現在藏人要逃出西藏或中國,可謂難過登天。我作為遊客,包車走阿里南線時,沿線經過不少邊境縣市。每當車子進入一個縣,我們都要提交邊防証和回鄉証。我們一團人沒有被中國列入黑名單,通常公安看我們一兩眼我們的車就可以進去了。但同時,我也常看到一大堆藏人手持身份証,在寒風中等待著過關,他們所要面對的程序也看似比我們嚴苛複雜。就連在拉薩城內,四周皆可見城管公安和檢查站,特別是在寺廟和八廓街等人流聚集點,安檢之嚴密好比機場入境。現在要偷渡出境,可說是不可能的任務。
有些住在西藏的藏人也早已認命。在寫滿了街角、房屋、以至山上的紅色醒目標語,紛紛提醒著藏人:西藏自古以來是中國的一部分,藏族自古以來是中華民族的一部分。大學生跟我說,他不少同學畢業後都選擇當公務員,投身中共國家體制內。但在獲取穩定收入的同時也要付出代價:在上頭監控下,他們不可以再進寺廟拜佛。我心裡想,那這不就等於放棄了身為藏人最重要的sense of belonging? 我嘆一口氣,跟大學生說:在香港我們也面對差不多的情況。
但更大部分藏人心裡面還是很不服氣的。大學生跟我說,現在西藏的學校雖然仍有藏語課,但一般已經不教西藏歷史。他讀藏醫就是為了要保存跟發揚西藏的文化。他也曾經有同學畫過一幅政治諷刺漫畫:一個身穿藏服的藏人在布達拉宮前雙手合十祈禱,圍繞著他的是無數部監控鏡頭。大學生覺得這個畫真有意思,就把畫發到他們唯一可以使用的聊天工具微信的朋友圈上,但他卻發現,隔天他發的這個帖子已遭刪除。
遭刪帖子還事小,他有同學因為在朋友圈上傳了活佛跟達賴的照片,在拉薩街上走著時,無緣無故被路上的公安檢查手機,發現他手機上擁有這些政治敏感內容,便將他拘留和拳打腳踢。
我們在拉薩的餐館裡小聲分享著各自正遭受的不同壓迫,像是做特務一樣,說著一些不容外人得悉的機密。他也感覺像找到知音一樣,愈說愈氣上心頭,只是最後嘆口氣跟我說:你說的我們都懂,但敢說出來的已經很少了。
在這樣高壓的監控下,西藏的藏人只能收起所有反抗的情緒。這個被譽為距離天空最近的地方,在連綿雪山、草原、湖泊襯托下,牦牛和綿羊都在消遙地低頭吃草。藏人們也風雨不改,每天來到布達拉宮和寺廟,手持轉經筒和佛珠,誠心念經,為普天下萬物祈福,彷彿這是他們還可以守住的僅有。
我想起在拉薩看號稱史詩式的《文成公主》歌舞劇,飾演遠走西域的文成公主的女主角高唱:
到不了的都叫做遠方
回不去的名字叫家鄉
其實藏族人心裡也是這樣想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