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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時代──向觀眾的挑釁

黃金時代──向觀眾的挑釁

湯唯剛出道拍《色.戒》時,有一張劇照,拍王佳芝回頭張望,不知張望些甚麼,興許是山上的大學,或是某人某事。當時我就覺得,那張回頭照,像極了張愛玲。打了個冷顫。

張愛玲最為人熟知的照片,非那一張經常用來做作者簡介和書封面的仰角照莫屬。黑白照裡的張愛玲高傲、冷艷、亮麗,她把上海女性的所有優良特點展現在這張照片裡,觀者無法從視覺之中,讀出她文字的蒼涼。正如王佳芝的回頭,單從那副清純的學生模樣,任誰也猜不到內裡竟隱埋着如斯巨大的陰謀吧。

《黃金時代》一戲,三小時的鋪敘,是拍不了蕭紅,卻拍成了張愛玲。

馮紹峰──可嘆無法留名

據彭博商業周刊報導,馮紹峰拍《黃金時代》沒有收片酬,其他演員衝着文藝電影和許鞍華的名頭,均自減片酬,希望拍一部能夠留名後世的電影。可嘆他們的算盤打不響了,或許從劇本來看,這的確是有可能的,然而自結果看來,馮紹峰乃至其他男演員的演出,中規中矩,並不突出。

許鞍華似乎無意引導演員、發掘演員的另一面,《黃金時代》非常依賴演員對劇本、人物的詮釋。有些配角,如蔣乃金(那個開船幫忙檢役的),劇本不多,戲份不重,因是小人物,性格也就能簡單些,發揮較易;另些配角,如丁玲、魯迅,發揮空間雖不大,形象早已深入民心,只要按照原型參照,讀出對白,就讓人覺得活靈活現了(對白其實也來自作家的文字)。

偏生馮紹峰演的蕭軍,算不上是名人,戲份多,劇本對他的限制也多,馮紹峰在演蕭軍時,感覺不能揮瀟自如,剋制得有點壓抑了。就拿眾人在武漢筵席那一慕戲,蕭軍給直指文學造詣是努力得來的,不如蕭紅天才。蕭軍若要突出,要麼當場動怒,拍案離席;要麼冷笑一聲,不置可否。可是,編劇和導演安排了一句不溫不火的對白:「她少不了我的支持。」這幕劇對蕭軍的形象損害甚大,顯得太過少家子氣了,同時暗示了《黃金時代》對蕭軍不利,對馮紹峰而言,則有點不公平──導演和編劇,乃至蕭紅本人,迴避著討論、探索蕭軍這個人。所以蕭軍即使風流凋儻,在戲裡面許多重要情節,都是迂迴的,避而不談的。

本文有意拿張愛玲和湯唯對照比較,故此刻意拿蕭軍和胡蘭成比較,藉以討論《黃金時代》何故扼殺了馮紹峰。

蕭紅文名遠不如張愛玲,連帶蕭軍之名也遠不如胡蘭成。胡蘭成單是一部《今生今世》,借張愛玲的名頭就令出版社賺了不少錢,而蕭軍的著作,在巿面上則很難找到了。胡蘭成不但自己跑出來說了一頓自己,《小團圓》裡,張愛玲對這段感情亦寫不了少,兩人的分離,與二蕭戰線前分離,像嗎?

脫離文字,回到現實,《黃金時代》的蕭軍便如現實裡另一個胡蘭成,交遊廣闊,風流成性。戲裡所有人物,最初全是蕭軍結交的,因為蕭軍才認識蕭紅。魯迅、丁玲、端木拱良,無一不是蕭軍的朋友。蕭軍交女朋友的能力也是一等一的,誰不知道當時蕭軍已有了蕭紅?然則誰又介意蕭軍已有蕭紅?

蕭軍是一代的風流才子,正因他風流凋黨,才吸引着蕭紅,可惜,幾乎和胡蘭成相同的原因吧,以自己文采不如女方為藉口,故而冷落了,多番傷害了,始亂終棄。戲至中後段,蕭紅遮怨,身為蕭軍妻子的辛酸和痛苦,拿蕭軍和端木一比,端木便成了脆弱的懦夫。

蕭軍傷她之深和她對蕭軍的愛的深,應是同樣的,她不願反過來傷害蕭軍,說太多關於他的誹聞和壞話,敘事中採取了迴避的態度。

這就慘了,麻煩了,《黃金時代》的主角是蕭紅。若是她迴避着,馮紹峰能做的也不多。好幾個關鍵時刻,蕭軍兩次背叛蕭紅,鏡頭只是輕輕帶過,蕭紅不明言,一切全憑觀眾自己感受。換轉在文字裡,自可用一種曖昧的態度,利用各種襯托和鋪敘,令曖昧的角色有一點不同。電影原也可以,不過為兼顧可觀性,除一開場相遇那一段以外,馮紹峰沒得到一個畫外音和主觀鏡頭。觀眾所看見的蕭軍,全是蕭紅眼中美化了的蕭軍。

只不過從各種行為當中,均證明蕭軍並不是一個值得稱贊的男人──馮紹峰沒能得到足夠的機會表演這一點,更沒能夠從他人的敘述裡得到評價。到底此人是好是壞,連他三段外情也沒有機會說清楚。端木蕻良至少給蕭紅在婚禮上數落了一頓⋯⋯

許鞍華的導演方式,重視演員的自我發揮和要求。看她的電影,會令人覺得她很少像杜琪峰那樣,指明演員性格特徵,該做出怎麼樣的表演。《天水圍的夜與霧》,任達華使盡全力,導演恰如其份地贈予大量特寫鏡頭;《桃姐》的劉華也是任由他繼續在鏡頭前耍帥,竟耍出了一個從前未見過的劉華。許鞍華或許很清楚演員在故事的哪個關節,表演得最好,從而捕捉最精彩的部份。這一點她一直做得很出色。相反,一個在劇本寫就之時就限制多多,欲言又此的角色,一部戲下來就變得沒甚麼味道可言了。

馮紹峰大概無法透過《黃金時代》獲得甚麼提名,除非導演大發慈悲,在他於上海與女大學生偷偷會面、於蕭紅旅居日本時,多給兩秒。反而駱賓基的演出,較馮紹峰突出,宣傳影片駱賓基的演出也囂賓奪主地較馮紹峰長些。純粹是意外吧,或者駱賓基這個人本來就沒甚麼可談,觀眾對他,只是疑問,連番的疑問,存而不論的疑問,蕭紅對他也是個疑問,故此當他對蕭紅的死流露出莫大的哀痛時,更能感受真情──畢竟戲裡沒幾個人為蕭紅的死感到惋惜。

湯唯──鬼魅一般的演出

整套《黃金時代》足足三小時,電影院冷氣強勁,臂上毛管直豎,看到一半,背心是濕着的,一直冒汗直至散場──好恐怖,好像看鬼片一樣。

電影一開始,是一個女人以黑白形式的獨白。女人直視觀眾,我看着她問,你是湯唯嗎?不,你不是湯唯。你是蕭紅嗎?憑甚麼說你是蕭紅。那一段獨白,拉觀眾進入死後的世界,這個女人在眾人之中攸忽出現,是有點肉血全無、靈魂給抽空了的,心裡不期然問她:你怎麼了。

電影一開始就挑戰着觀眾,編劇、導演無意給你一套簡單、容易消化的民國才女坎坷人生故事。劇中人物時空、空間穿插,偽訪問、真演戲、引用作品,整部戲看完,觀眾可能了解了蕭軍、魯迅、許廣平等人,卻並不了解蕭紅。是的,知道了蕭紅身上發生了甚麼事,但無法了解蕭紅的內心世界,對蕭紅這個人充滿了疑問。

或許得從那一場蕭軍蕭紅相遇的床戲開始,在此之前,蕭紅不過是一個任性、兩次錯愛且不慎懷孕的不幸才女。她宿命般和蕭軍相遇,兩人長談一夜,第二天便上床了。說是上床,不如說是搏鬥,毫不浪漫,沒散發甜蜜和溫馨。

後來蕭軍蕭紅相依為命,更多時間看見蕭紅在旅店樓梯晃盪,好奇地觀望往來的客人,等候獵人歸來。後來許多劇情都是如此,蕭紅身邊明明有着各式人等,端木、丁玲、蔣錫金、魯迅、周海嬰,蕭紅卻總是一個人,孤苦地、百無聊賴地在圈外、在露台上躺着,一個人在京都困着。和蕭軍永遠地分離後,情況更是嚴重。

關於二人的說法,軍、紅、端木各有各的說法,戲裡只拍出了兩個男人的說法。蕭軍那一場是比較瀟灑的,蕭紅跟他提了,他呼口氣,熱水淋身了事。端木的說法比較不可信,導演利用服裝和鏡頭說明了這點,全戲唯有那一慕,蕭紅明艷亮麗,紅帽子、黑絲襪、高根鞋。果然,鏡頭一轉,婚宴上,端木哭得多麼凄厲。

端木不該哭的,無論多懦弱的男人,總不成在大日子,哭得如斯凄厲,依在女子肩頭不露臉。是蕭紅要她哭的,是蕭紅明白的告訴大家,她和端木結婚,不因為愛,只因為她要對蕭軍復仇。湯唯的演出至此,更像鬼魅了。

名作家董橋曾論張愛玲的文字,像鬼一樣,悠忽出現。大概指張愛玲小說裡那些尖銳的敘事風格,總在故事行進到某個位置,冒出一兩句精警,甚或是涼薄的句子。當作家的或多或少都和這個世界,存在一段距離、隔膜,張愛玲的文字給人的抽離感,可說是民國作家之冠。沒有聲嘶力歇、冷嘲熱諷,反而像個刺客,殺人不留痕。

蕭紅和端木在一起後,儼然就是這樣的出現。她挺着大肚子,由武漢到了重慶,重慶去到香港。每次都是忽然出現在人們眼前,悄無聲息,也沒有事先通知,孤另另一個,端木常不在身旁。身邊的人往往亦一閃即逝,甚至是那個剛出生的蕭軍的孩子。

醫院孩子那一幕,相較一般鬼片更加恐怖。空無一人的醫院,凌亂的病床,曝光不足的環境,忽然背後飄來的臉色黑沉沉的女人⋯⋯缺乏醫生的證詞,嬰孩是否抽風死,抑或蕭紅親手「送走」,無人得知,觀眾不知,戲中回憶之人,也不知。

此後蕭紅輾輾轉轉到了香港。坦白講,她的精神狀態是差極了,從碼頭跌倒那一場開始,我們看見的,已經是一位內心支離破碎的女人。她試圖告訴別人,即使遭男人拋棄、背叛,失落孩子,缺乏家庭溫柔,她一個人還是可以繡件長裙,活得好好的。可惜現實賦予的殘酷,並不容她獲得她所祈盼的諒解和關愛,令她不斷借回憶和文字,紓解現實苦痛。

劇裡描述蕭紅寫作的鏡頭不多,引用作品轉化成影像的鏡頭卻不少。然而那些文學影像裡,都是色彩豐富,有如童話一般的。回過頭來,那些孤獨地抽煙寫作,在園子裡發呆出神的鏡頭,顯得和文學影像格格不入。

強大的反差我認為代表兩件事。第一件事,這位任性、執拗、掘強的女子,覺得全世界都欠了她似的,她沒有明言,她的寫作也不求諒解,即使文字和當時社會潮流不合,也無妨,可以孤獨地寫下去。第二件事,純粹是個人感覺,湯唯孤獨地,空靈的,乃至於末段臥病在床,也隱隱透出高傲,讓人覺得她是商巿街的作者、魯迅看重的文藝青年、丁玲的朋友,那份孤高寂寞,顯得很張愛玲。張愛玲的文字就是這樣的,張愛玲就是這樣的人,戰亂中還得吃霜淇霖,戰亂中,蕭紅仍給自己繡裙子。這是編劇、導演對「才女」的印象投射。

可惜她沒等到足夠的文名,便死了。劇中甚至吐露,蕭紅於文名看得很淡,沒有任何一句字一句對白,說她很重視和在意文壇的名聲,她在意的,由始至終都是她的愛人吧。愛之深,恨之也切,後來的回憶裡,她與魯迅談紅裙子,蕭軍的身影不見了,她對蕭軍的恨意更深了,這份恨卻投報在端木身上了。

疑問不斷的文本

駱賓基突然在香港出現,電影引用了一段不慍不火的對白,說駱賓基是蕭紅弟弟的朋友,來到香港求接濟來着。是與不是,蕭紅後來到底有否和家裡聯絡,戲裡沒有給予明確答案。諸如此類的疑問,《黃金時代》裡非常多。例如丁玲說蕭紅單純,可以無所不談,沒甚麼機心。但蕭紅受困旅館,曉得寄信給報館揭發;許廣平首次見蕭紅,回問她信上所問。到底是她小女孩天真心性使然,真心一問?抑或有心以難堪之言,引得魯迅和他們見面?何以湯唯的蒼白,少了東北人直爽本性?

電影各處的欲言又止,又何止針對蕭紅一角而已。對於各人身世,若不是對民國時代文壇素有了解,均不容易理解。即使略略知曉,也無助於理解或拆解,只會落入索引學,比較電影文本和歷史人物差異。

明顯,編劇導演和一眾演員,並不希望如此。他們無意「還原歷史真實」,《黃金時代》亦非紀錄片,乃是一套文藝片,他們借蕭紅的一生,重塑「才女」和他們的民國。

然而,在電影院的當下,甚至劇終後,觀眾也難免要問,這是真正的蕭紅嗎?這是真正的民國嗎?他們拍蕭紅,卻沒有評論蕭紅,甚至蕭軍、魯迅、白狼等等角色。劇裡極力讓觀眾看到主角們不同的面貌,人物有時矛盾,如蕭軍,對蕭紅多麼殘忍,卻在分別之前,百般叮嚀,囑丁玲等人照顧蕭紅。端木花盡心思得到蕭紅,情愛去得那麼快又那麼徹底,後來只剩道義的照顧。面對種種前後不符,人物口不對心,觀眾是必然要問的。因為陌生,每個角色初出現,觀眾也難免要問的。看完《黃金時代》,觀眾難以善罷干休,定要尋來其他文本對照參看。無怪乎,湯唯受訪稱,劇本不能更動一字,多一個「的」和少一個「的」,感覺便走了味。這部戲,是文學的。

確實唯有嚴肅文學作品,方能達到如此效果。讀完流行小說,讀者不會深究,可能感傷唏噓,但不會疑惑,不會質問。《黃金時代》作為文學、文藝電影,又有那麼一點不及,觀影後不覺得內心的空洞給填滿,或感情給掏空了。缺少刻骨銘深,缺少滿足感,這部份可能因畫面和鏡頭缺失所致。

查看了《桃姐》和《黃金時代》的製作費,前者1200萬,後者6500萬,但看完《黃金時代》,覺得似乎是一部約4000萬的製作。鏡頭和取景並不華麗固是一個因素。

無意苛求許鞍華拍出《一代宗師》那樣艷麗的畫面,每一張都可做成海報。事實上《黃金時代》許多畫面定格來看,都是好看的,可以造成電腦桌布。唯獨有些鏡頭,例如描述山西地貌那兩個鏡頭,氣勢不夠,能夠廣一點,遠一點,就更好了。畢竟現今的時代和當年有別,現實上無法做到,何不用油畫?用畫的來解決,抽象些。

服裝設計倒是極好,場景細節也花了不少心思吧。哈爾濱的旅館,拍來是帶點魔幻寫實,不見盡頭的樓梯,常有外國人經過。香港戰爭的場景就棋差一著了,連《葉問三》也不如。也見得,許鞍華不擅長拍宏觀的戰爭的東西,擅精細而不擅粗礦。《十月圍城》的香港也非寫實的,但主要景物都拍得到,而許鞍華,或李檣在這方面,就比較不足了。

反觀這幾年許導的幾部以香港為題材的電影,鏡頭不怎麼美觀,反而顯得寫實。那份寫實恰如其份,情真意切,也就夠好了。大製作嘛,始終花了這麼多錢,對景對情,畢竟有另一層次的渴望。

小結

許鞍華想拍蕭紅,想了四十年。四十年後的今天終於給她拍了出來,然後虧本。劉華曾說,她每部電影,都是求回來的。沒一部是投資者覺得有利可圖,全力支持,都是求回來的。求了這些年,得出《黃金時代》。

並不覺得她拍出了蕭紅,反而覺得她拍出了張愛玲,或者是一個根深蒂固的才女形象。比如魯迅,拍得像,觀眾會覺得挺好;拍得不像,只討一頓罵。原因是我們知道張愛玲的太多,知道蕭紅的太少。

到最後,湯唯探出旅館牆外,慵懶地抽煙;拖着蕭軍,驀然回首。兩個鏡頭裡的人,與整套戲裡的蕭紅截然不同,光是眼神,就分明是兩個人。這兩個人,不知是駱賓基的構造想像,或是導演有意無意的把兩個鏡頭湊在一起。

蕭紅躺在病床上,垂死之時,絲毫沒露出一分軟弱,仍帶着傲氣。對於死亡,她期待已久,欣然接受。電影最後,拍她《呼蘭河傳》裡的一段,拍她小時候,愉快地在鄉下奔跑,突然,砰的一聲,給踢到在地,抬頭,只見父親厲目怒瞪。這一下首尾呼應,無疑如一記重搥,砰的一聲,擊在觀眾胸口。

往後十年,大概沒有導演,膽敢挑戰這樣的拍攝手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