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鳴街
——獻給胡洛卿婆婆,一個共產主義者
這裏只是馬頭角道無數伸向東面
的小巷中的一條,擠滿了密匝匝的唐樓,
沒有電梯,樓梯也佈滿積水,
因為它的窗戶沒有玻璃,引入橫街上潑來的全部風雨。
但這沒關係,樓下排列成行的汽車維修店沒關係,
對面的牛棚藝術村沒關係,北面的山南面的海
都沒關係,即使香港不是香港
而只是無數荒涼唐樓中一座,都和你沒關係。
八月雨暫時停止,陽光刹那猛烈,
你拉上拼湊的布簾子,下午的酷熱仍然鑽進來。
七樓上你又租到一個簡陋的房間暫居,
因為你居港不夠七年,他們把你從公屋趕出來。
這沒關係,你的世界,從1952年的冬至夜開始
已經自己攜帶,廣州到武漢,武漢到廣州;
他的世界也自己攜帶著,大街到監獄,監獄到大街,
1952年的冬至夜,他的詩也一直攜帶著那一夜。
1996年,他終於不勝重負。從此兩個世界都壓向
你消瘦的兩肩,象魔力伸進了你的兩手,
你停不下來寫寫寫,從廣州到香港,從黃大仙公屋
到鹿鳴街閣樓,熄燈後,兩個世界同時顯靈。
兩個世界終於疊合成一個,你忍耐了幾十年,
這個戰鬥著的世界淩越了窗外狹窄的鹿鳴街
和更狹窄的香港。每一個字都戰鬥著,
夜夜招來風雨、鬼魅,時而耳語,時而厲喊。
鹿鳴街的街坊,誰也看不見你帶著這麼巨大的一個戰場
每天清晨靜靜步下一百多級樓梯,
去九龍城碼頭晨運、到街市買菜、來往死生之間
鹿鳴街樓梯口一堵鐵門,死生唯一一道簡單的隙縫。
如果你願意,你就是鹿鳴街的毛特·崗,英姿颯爽。
但不是,你更願意在此崢嶸世界呦呦鹿鳴、食野之萍,
這也是他的夢想、我的夢想。為此我們躍過
葉芝的湖澤,回到魯迅的荒郊、長夜春時、煉獄。
用墨凍如鐵的毛筆,用南囚的鉛筆,用你今天
陌生摸索的電腦輸入法,你們都固執地寫及
東方既白。雖然鹿鳴街窗戶對面仍是窗戶,
香港的樓阻擋著樓,中國的日出只照耀浦東的少數……
但1952年,冬至夜,你們唱起了違禁的《國際歌》,
一直違禁,一直沉吟至今。鹿鳴街,月明星稀,
鹿遊蕩于天臺樓熾熱未退的鐵皮屋頂上、魚骨天線間,
低頭嗅你慣於孤獨的青青衣衿。
2007.8.25.
注:胡洛卿婆婆,托派詩人謝山(1922-1996,著有《苦口詩詞草》)的遺孀,和他一起經受過數十年的迫害,現居香港,著有《詩人謝山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