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工手記〉 作者 陳昌敏
處理
哥哥是做送外賣的
一天跟人家打架
給人扭折了右手
到公立醫院求診
醫好後，那隻手
還不大靈活
他打電話來說，今年沒有人工加
今年他五十了
被人家當垃圾
處理
小姐，請別凝望我
小姐，請別凝望我
是我的樣貌長得俊俏嗎？
當你知道
我只是個工廠雜工
你會掉頭跑嗎？
技術
那名電工也住在沙田
每天黃昏排隊乘車回家
總會遇見他
為什麼我向他打招呼
他好像看不見我？
監管
管工凝望著我
我回望著管工
他肯定地加強了視力
我只有把視線低垂
事關老板賦予他權力
他就是這部門的皇帝
可以，可以
他可以問候我娘親
我可以默不作聲
他可以鞭策我待我如畜生
我可以忍受
打架
那名幹麻雀館的
可能是黑底
入廠以來
便像隻螃蟹
常常挑釁我、恐嚇我
和其他同事
一天忍無可忍，我出手
跟他打了一場熱烘烘的架
管工調他到鄰倉
各人記了一個大過了事
他跟別人說要找人揍我
工友們叫我出街當心些
要一眼關七
現在，他還在鄰倉工作
我不理他
他不睬我
暫時相安無事
外勞
為什麼要招聘外地勞工呢？港督先生
我的生活正彷徨
（年過四十，試問
誰家工廠還願意請我
跟車、雜工
還有一線希望...........）
一輛貨車迎面駛來
停在路旁
走下來的那名跟車
竟是外籍
與我爭食
不夠，不夠
兩條臂幹得痠痛
他還嫌不夠
一條腰幹得直不起來
他還嫌不夠
手腳擦損了還在滲著血
他還嫌不夠
阿成的手掌給機器奪去了
他夠還不夠？
他站在廁所門口
看著我們進去
計算著我們值得加多少薪金
十塊
我要出盡力
幹的幾乎雙倍
才可以博得管工的青睞
才可以在年尾加的人工比別人多些
有時感覺筋疲力竭
想休息一天
也不敢
老板吃剩的才輪到我們吃
想每天加十塊
談何容易
電話
太太打電話來
工廠的辦公室找我
那個文員急沖沖的跑來找我
聽
我知道，這件事
不能讓老板知道
不能讓主管知道
因為
我只是個工廠雜工
而雜工
就連聽電話的自由
也沒有
遇
中午到新昌吃飯
坐在對面那男子
衣著甚是襤褸
他叫了一客三文治
左手拿著杯耳喝茶
等他吃完，我也吃完
各人掏出一包
香煙來
點火的時候
才發覺他的右手
像根鼓槌
沒了五指
（想他是靠公援金度日的）
宗教
闡述勞工法例
為什麼會落在宗教團體的身上？
而這個宗教團體
若是真正的正義
為什麼不敦促政府自己去幹？
看！他們站在工廠區
派發傳單
用擴音器大聲說話
以為自己很偉大
誰不知
他們真正的目的
不是要搞好這個社會
而是叫人信上帝
狂叫
那個狂叫般喊管工名字的人
便是老板
老板的女兒
老板的女兒凝望著我
我知道她
就是一株罌粟
一顆癲茄
一叢繁茂的
夾竹桃
貪得無厭的人
他的財產已經夠他一家人吃十世了
為什麼還這麼貪得無厭？
這麼自私？
我們幹得累死
他卻掩著嘴兒笑
有人給機器壓斷了手指和手掌
他只有按勞工法例
賠償
還常常以「炒魷魚」
來恐嚇我們
鞭策我們
迫使我們陷於絕境
他
我願在這裡
幹到終老
但他是這個想法嗎？
見到我像見到個仇人
處處捉弄我
處處與我為難
他憑什麼這般盛氣凌人呢？
他只不過是個極度自私的人
老板的羽翼
為什麼要跟有學問的人交朋友呢？
他們一出大學之門
便當上經理、當上主任
穿上馬騮衣、坐在冷氣間
他們不是來幫我們的
而是來壓迫我們的
他們也不是來跟我們講道理的
而是來指使我們工作
和炒我們魷魚的
向上托老板的大腳
向下踐踏我們
便是他們的工作
他們是老板的羽翼
出賣我們的
往往便是這種人
其實，多念幾年書又有什麼了不起？
我們識幹的，他們未必幹得來
為什麼他們的待遇多我們好幾倍？
投票
那個穿西裝的議員
站在街邊
大聲叫喊
叫人投他一票
今朝我剛剛受了氣
那名人事部經理
面對著面
我叫了他兩聲
早晨
他都可以不應我
不睬我
你這樣對我
為什麼我還要投你一票？
我們必得平反
我們的工作
一樣需要
巨大的智力和體力
為什麼被人家看扁
被社會冷落？
在人類歷史的大潮流裡
我們必得平反
不用腦
我們一不小心
便會幹錯
輕的給管工當面破口大罵
重的有生命之虞
而環境總是這麼雜亂無章
誰說我們不用腦
若然不用腦
可以走來試試幹
閒談
門市部來了一名新人
一天跟他閒談
他說工作很是辛苦
我說做下去便習慣了
起初總是這樣的
做下去氣力便來了
門市最困難的是執貨
三個倉加起來的貨
有幾百種
非一兩年的功夫
都認不來
他反問這又有什麼用？
不久，他便辭工不幹了
是的，這又有什麼用？
社會承認嗎？
自由、平等
他炒了我
可以隨時再請一個
但我怎樣呢？
或者只能
找一份更艱苦的工作做
甚至失業
這就叫做
自由、平等嗎？
秘密
我有一個秘密
不輕易告訴別人知道
就是
若然被炒魷魚
我還可以去當一名手啤工
手啤機像個鳥嘴
不停地開合
我們雙手
要不停地伸進去
討吃
年青時候
我有一隻手指
被鳥嘴啄過
連指甲也飛脫出來
看醫生時，聽一位老工人說
他的十隻手指也受過傷
每天看見
他們衣冠楚楚
嘻嘻哈哈
上班和下班
我就覺得很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