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常看到不少詩評的字裏行間讚譽某某作品「本色之作」云云,好像「本色」就是「好」的代名詞。不過,考察「本色」這個文學術語的歷史,它與「好」倒不一定能夠劃上一個等號。
「本色」這個詞語,源出工商術語。《東京夢華錄》卷五風俗條云:「士農工商,諸行百戶,衣裝各有本色,不敢越外。謂如香舖裹香人,即頂帽披背……」(參見注1)。 此為本色的本意。及後,這個詞語則變成文學批評家的專用術語,在他們眼中,「視文學寫作具有職業水準的為行家、為當行;業餘玩票或不太清楚文體內部格律體制的,則被稱為外行。某類文體,也被視同一行,有其行規和本色,不得踰越」(參見注2)。 如此,「本色」專門指文人從累積下來的作品中所找出的一種主流風格,以此作為判別作品高下優劣的基準 (literary norm) 。當然,這也就對該文體定下「寫甚麼」和「怎樣寫」的標準。而所有與此相違的創作,也就是「破體」,一種「變」。例如《陳後山詩話》中言:「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參見注3)。 又如《能改齋漫錄》卷十六云:「黃魯直間作小詞固高妙,然不是當行家語」(參見注4)。 他們所抱持的都是這種觀念。然而,文類的特徵與傳統並非一經表述即一成不變。一種文類的身份意識隨整個文學文化的演進而變化,某些特徵歷久仍是一個文類的本質要素,有些特徵則喪失活力而為其他文類的特徵所取代或兼併(參見注5)。 但是,在古代,學者通常將文類想成「一套固定形式」,而且用法多偏向規定性,視為評價標準,而非描述性(參見注6)。 是故,對「破體」,宋人如李清照等堅持「當行本色」的批評家則多所排斥。即使盛名如東坡、稼軒,其詞作亦難逃「本色」論的批評。
從上所述,可知「本色」僅僅是對以往作品風格的一種歸納,「本色」與否根本不是批價一首詩好壞的適當設準。以香港當代詩人何福仁為例,葉輝在〈香港新詩八十年〉一文中就這樣描述何福仁的詩:「何福仁詩闡發智性而不避議論,作品大多源自廣義的生活(旅遊、讀書、觀畫、閱人……),理趣兼容」,可見他的作品極富議論色彩(參見注7)。 但是他的一些抒情詩,卻往往令人稱道,試看葉輝、關夢南《香港新詩選讀》收錄他的一首「非本色」作品〈我家裡的小女孩〉:
家裏的小女孩
生日那天說要吃冰淇淋
我就買了一枚洋燭跟她慶祝
我說她是世界上最最美麗最最聽話
她笑了,露出沒有牙齒的嘴巴
她又唸起長恨歌,到了「養在深閨
人未識」就拖拖沓沓唸不下去
我佯作生氣,真是教學如扶醉人
扶得東來西又倒;急忙替她唸完
我還想悄悄溜出去跟一位朋友聊天
我哄她睡,她點額點胸點左右肩
合掌禱告:天父及子及聖神
忽然想起甚麼哇哇的哭起來
說多麼多麼想念自己的母親呵
她如今在哪裏呢?她問
「她已經到了沒有掛慮的地方了,」
我說,「我們也不要掛慮。」
我替她蓋好被,把窗簾拉上
微光映照她蒼白的臉面
留下縱深的皺紋。從她的房間出來
我搖電話給朋友:這晚上不出來了
母親剛過了七十七歲
我想多陪她一回
在此,我們可以在詩中見到有關母親反常的描述,包括對話、形象刻劃和動作三方面。對話方面有「我說她是世界上最最美麗最最聽話」、「我哄她睡,她點額點胸點左右肩」、「說多麼多麼想念自己的母親呵/她如今在哪裏呢?她問」;形象刻劃則有「她笑了,露出沒有牙齒的嘴巴」;至於動作則有「我哄她睡,她點額點胸點左右肩/合掌禱告:天父及子及聖神」。乍看起來,她真的是一個小女孩,但中段說她能吟長恨歌就開始露出端倪。而「微光映照她蒼白的臉面/留下縱深的皺紋」一句則表明她不是小女孩,而是自己年邁的母親。,之前的鋪陳,在此顯得反常、陌生化。詩未「我搖電話給朋友:這晚上不出來了/母親剛過了七十七歲/我想多陪她一回」這個場景最後一語點破詩題,更含蓄表達了自己對家人的深情。
一方面,「本色」只是對詩人所有作品的一個概括描述,以詩人一生大多數作品的風格定為他的「本色」,難免掛一遺萬,忽視其他風格的美學價值。另一方面,「本色」就是一種變相的成規,既限制作者對未來創作的突破,亦讓讀者過於熟悉作品的内容與形式,難再喚起美感經驗。鄭詠詩與莊元生的新作,都可説是並非「當行本色」,但屬出色的作品。鄭詠詩的〈茶記〉捨棄了之前常見的字句割裂的手法,反樸歸真,以比較自然的節奏寫來:
最好的時光,是我們
正襟危坐,分享
一件雞批一杯奶茶
坐著是單座位的卡座
你坐我對面
側耳傾聽,擦肩而過
的鬱結。誠然,我都知道
他們的汗水換不到
一杯咖啡,或者
更好的生活,然而
日子是習以為常地
告訴我們,這是生活,而我們不得不
苦況是屬於你,屬於我
無用過問
伙計走近,讓我們匆匆落柯打
他們自狹窄走廊
穿梭,穿梭成我們的時光
匆促地,不回頭
不目睹
就邁進了走廊盡頭的空洞
我們得知時光,留不了
讓我們呷下
最後的
共同語言,來不及訴說
且不容許打包
場景設定在茶餐廳的卡座,以那裏的喧鬧畫面:「伙計走近,讓我們匆匆落柯打/他們自狹窄走廊/穿梭,穿梭成我們的時光」反襯我們的無聲:「最後的/共同語言,來不及訴說」,相比以前用詞比較散亂,現在顯得相對統一,集中在茶餐廳出現的事物與術語:「一件雞批一杯奶茶」、「一杯咖啡」、「落柯打」、「且不容許打包」。
莊元生的作品多是直接書寫社會現實,這次的〈黑色的梧桐河〉開首數段則以氣氛渲染間接道出對新界往昔的緬懷與未來的彷徨,表達他對現今社會人與自然的看法。首段「從堅硬的花崗岩河岸/我極力辦認洪水過後的痕跡/縱然我知道一切終將徒勞無功」,既然詩人明知辦認徒勞,又爲何花費心力?這是因爲「那些棱角曾是河流前世的記憶」,雖屬前世,卻是寶貴之物。現在的河流呢?它現在已經被百般摧殘:「尋常勞動的下午/樹蔭伸出著誘人的臂灣/推送沙佬的電油桶木筏/滑過浮滿豬糞的濃稠河面/陽光從惡臭的河水中冒泡」、「挖起的污泥在空曠中瀰漫/腥臭的河水滲入泥土」。至於接下來的兩段,或可視爲詩人對現實的心理轉折。一方面,可見他對河的依戀:「沒有人忘記/更骯髒的河水也能長出布袋蓮/淡淡紫色的小花」、「曠野的乾草/有一種獨特的氣味/是陽光被濾成溫暖的絲絨鋪在身上/由艷黃變成深紫的宜人溫度」。另一方面對由河孕育出來的人類則並暗含鄙視:「下班後打開窗/讓工作的悶氣透一透/打開電視讓聲浪充塞四百尺的空間/看不知被改編過多少次的金庸武俠電視劇/不同的只是換成大陸演員/所有人都一樣/關窗開冷氣低頭食飯」如此封閉的空間上演如此沉悶的生活,讓人感覺絕望。再結合之後兩段描寫自然生態生機初現的片段:「泥濘上面有兩行野鳥隱現的腳印/幾隻青蛙在午後的暑熱中打盹/魚鰓張合生命掙扎的氣息/潮濕的竹林蚊蚋如潮水的漲退」、「陳舊的感性在陽光中散著微塵/熟悉的田間小路遺留一顆彈珠/閃爍的意象在睡前一刻強光反照/噪蟬如歌在別人的夢裡迴盪」更加深兩者之間的對比。這樣一番鋪陳過後,作者才點出批判現實的題旨:「新界的農地開始遍植果樹等候收購/貨櫃疊高直如通天的巴別塔/智能手機的距離讓家人不再對話/夜半只聽到群樹待宰的哭聲」,讓讀者先有前面的所感,後面議論的片段才不致過分枯燥。而這樣濃筆重彩的敍述,在他的詩作是較爲少見。
「本色」這個術語,可以在學院寫一篇「風格學」、「文體學」的論文,但作爲純粹欣賞作品的讀者而言,一首詩,則與其「本色」,不如「出色」了。
注1:轉引自龔鵬程:《詩史本色與妙悟》(台北:學生書局,1993),頁95。
注2:同上註,頁97。
注3:收入何文煥編:《歷代詩話》(台北:藝文印書館,1983),頁185。
注4:吳曾:《能改齋漫錄》(北京:中華書局,1985),頁222。
注5:見林順夫:〈詞別是一家:一個文類身份的形成〉,收入氏著:《透過夢之窗口》(台北:國立清華大學出版社,2009),頁234。
注6:在題為 “Generic Criticism: The Approach through Type, Mode and Kind” 的文章裏,美國學者Allan Rodway 討論了「兩種包容一切的文類批評」(“two inclusive classes of kind-criticism”),見 Malcolm Bradbury 與 David Palmer 編輯的Contemporary Criticism, Stratford-Upon-Avon Studies, no.12, p.87. Rene Wellek 與 Austin Warren 指出,古典的文類理論通常是「規定性」的,近代的文類理論則相反,通常屬於「描述性」。見 Rene Wellek and Austin Warren, Theory of Literature, Third Edition, pp.233-235.
注7:葉輝:〈香港新詩八十年〉,收入氏著:《新詩地圖私繪本》(香港:天地,2005),頁2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