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揹著很多東西,又甘願把它們放下,林生祥在交工樂隊時期的《菊花夜行軍》,以聲繪象、編曲豐盛(將嗩吶模擬風神125高速行駛的引擎聲,將各種環境音效乃至仿古的電台廣播巧妙地融入),呈現了跨越歷史文本的音樂層次,以及較大的格局與企圖之心。到生祥單飛的《臨暗》發生了做「減法」之處理,然後是《種樹》的再簡化,將貝斯、月琴、琵琶、口琴等樂器從他的音樂中通通棄掉,只留下最基本的兩把木結他和一把三弦作為支柱,支撐著整張專輯。已登過別人難及之高峰的生祥,卻選擇來到一個平原,他於這裡重新探索、重新開墾,希望播下與之前不同的創作種子,來種出自己音樂上的新的可能。
在編曲全面「瘦身」之情況下,《種樹》中的結他和三弦演奏,以及旋律部分尤顯得更加地重要。如果把民謠比作為一棵樹木,那旋律無疑是它的樹根,此專輯儘管沒有很茂盛地「生長開來」,但也能經得住「風吹雨打」或時間的考驗,這是因為它的根基本來就非常穩固,亦吸取了沖繩民謠等多元養分;而新加入的大竹研(Ken Othake)和平安隆(Takashi Hirayasu),又帶來了一股溫暖的「海洋性氣流」,滋潤著生祥之創作。《種樹》採用的簡單取代繁複之做法,有點像道家的以柔克剛,它於音樂上盡量從單純的動機發展,淡入卻能夠令甘香長留。
法國著名作家Jean Giono,曾以詩意筆調,刻畫布非耶將思念情愫轉化為對大自然的關愛,他連續三十多年不斷地種樹,令不毛之地變成了一片小森林。而林生祥的《種樹》,源於經營早餐店的古先生之故事,他在1999年瑪姬颱風侵襲後,便開始將倒下的路樹重新扶起、栽種,跟著越來越多人參與了此扶樹運動,也重新燃起不少美濃年輕人的愛鄉情懷。作詞的鍾永豐用文字播種,他雖然收斂了為交工樂隊創作時的火氣和激情,卻向著一個更詩性的方向走去,又不會脫離對現實的觀照:《種樹》的同名歌、感謝土地的《橄捱等介土地糴米》,有著工整、對稱的考究;《有機》較素色風格的文字,則反思了真正的「有機」之意義(只有田間的生命重現才可以體現有機,而不是那一個印子)。鍾永豐在這專輯中,濃縮或精煉了自己的表達方式,他的歌詞優美感與紀實性並存,展現出台灣的客語,那「博大精深」的美學內涵。
從農村走去城市的生祥(《臨暗》時期),現在又回到了農村,《種樹》去掉外飾的處理,既更能貼近大自然的風貌、貼近民風淳樸的家鄉土地,也可能是他想將自己調到接近「零」的狀態,以便探尋往時未有發現到的創作「新能量」。這種返璞歸真,又能夠感染到聽眾的音樂,如用最簡單的食材、最少的調味料所煮出的一碟好菜,考驗了廚師(創作者)的實力;但《種樹》的出眾,不單是由於林生祥、鍾永豐、或者大竹研、平安隆各自的實力出色,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是由於他們的合作下,曲與詞、唱與奏之間相互融合,所達至的結果,而這相融性,在往後林生祥的作品裡頭,更是得到了逐步的提高。
曲調相較「平坦」的此專輯,風格亦顯得較為單一,不過,第五首突然「調暗」的開頭,或第八首《邏田》將傳統老山歌進行的新編,又不時會改變著專輯的風向。寫給楊儒門的《後生,打幫》(楊儒門為反對進口稻米、保護農民,在03至04年間於台北多次放下爆裂物,而震驚社會各界),感謝了他為農家出了一口氣,也對「市場夠慘還死硬要加入WTO」的政策,發出控訴;這首只是透過情感滿溢的結他演奏,和林生祥的演唱,即能夠讓人完完全全地,感受到歌中的激昂之情。《種樹》減去了被生祥認為是「多餘」的東西,但未帶走他演繹上濃烈的情感,而這情感亦是「瘦削」的《種樹》,仍能觸動到我們的又一個重要緣由,像最後的《分美濃介情歌》,於仍是較平靜的編曲之下,卻因有歌者的真誠抒發,令思鄉的鄉愁,悠蕩在心。
林生祥多年以前曾說過:「你文化的根長什麼樣子,樹長出來自然就到那邊去」,如此的從容、無拘或不刻意之態度,貫穿了《種樹》整張專輯,也是它能衝破語言隔閡的關鍵。生祥與鍾永豐,其實都如Jean Giono筆下的布非耶、都如那位不斷種樹的古先生,他們把對美濃的愛轉化為動人的創作,用音樂與文字,為自己的家鄉和台灣,種下了一棵棵「原生」又美麗的樹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