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劉以鬯先生的《酒徒》,我再一次按捺不住自己,在面書上撰下片語:
讀《酒徒》,即使不會飲酒,也會讀著自醉。以上一段文字,是筆者是年生活的聲音,是一種不自覺的聲音,也是一種慣性的內心悄語。讀國文,讀妙品,讀趣文,如果讀者未曾深入生活,細味生活,體悟生活,相信是很難感出趣味來。五十年代的老劉面對著物欲橫流,銅臭滿街,光影色慾處處的香港社會,人性漸告失落,當年的文學理想在渴求麪包之下亦終把持不住。酒徒的墮落沒有太曲折的故事,也沒有太多的話想說。論劇情、論情節,《酒徒》可以說是不值一提,更莫說要和我國四大名著《紅樓》《水滸》《三國》《西遊》比肩。不過,嚼讀《酒徒》,當中的快感,當中的意會,當中的領受,卻是永世難忘的。坦白說,劉以鬯先生也藉此書教懂我不少小說的創作技巧。
連篇的內心讀白
《酒徒》第十五章,寫及酒醒後的老劉:
老劉喝了幾杯,被包租婆挑逗的時候:
(我必須拋棄過奢的慾望;讓過奢的慾望,變成樹上的花瓣,風一吹,樹枝搖曳,飄落在水面,慢慢向前流,向前流,向前流,向前流,向前流——流到一個不可知的地方。)
(我必須抹殺自己的良知,讓自己的良知,變成畫家筆底的構圖,錯誤的一筆,破壞了整個畫面,憤然用黑色塗去,加一層,加一層,加一層,加一層,加一層——黑到教人看不清一點痕跡。)
短短的篇幅,巧妙地以括號交代了角色內心的無數起伏、矛盾和掙扎,這是極真實的,也是作為南來文人苦無出路的五十年代處境。我們今日生活在二十一世紀,面對生活,面對事業,面對世界未來的無知與無奈,我們無時無刻都在掙扎。『正當8點說「要聚精會神上課了。」,5點打岔的說「我下班了!」』無端的聲音,從心底深處的悄悄話,從無意識到恍惚同儕對你脫出的耳語,相信是每一位「打工族」都有過的經驗。內心的說話,那些無意識的掙扎,那些壓抑著不敢言外卻又埋在心底鬧著巨響的,一次又一次的出現。《酒徒》中的老劉,矢志要為嚴肅文學努力,卻又礙於商業社會環境的無視與摒棄,只得在狹縫中艱難生存。他的內心掙扎自然很多,內心的讀白也自然很多,當掙扎與矛盾得以揭示出來,小說的人物就更立體和真實。
良知、慾望、記憶一一抹殺、抛棄、忘卻,這是老劉內心掙扎的寫照。向上升、向前流、加一層,寫的也是老劉內心意識的聲音,是老劉尚未全醉前僅存的意識(要壓抑理想)向即將因醉而強大的潛意識(追求理想)之間戰鬥的聲音。
意識流寫法
《酒徒》開卷劈頭便說:
所謂「意識流」,指的是「不以既定的時間或空間順序展開敘述,它試圖紀錄那些流經人物腦海、雜亂無章、不合邏輯(卻又自成邏輯)的意識流動軌跡。」整部《酒徒》主要的情節不在小說塑造的現實環境,而在於老劉充滿掙扎矛盾的內心世界故事。理性上,生锈的感情不會與落雨天相逢。因為二者物理性質不一,感情更可說是沒有物理形態。但是在人的腦海裡,意識裡頭,卻充滿無數的可能性。不但感情能與雨天相逢,雨滴也能眨眼,思想也能在煙圈裡像小朋友玩耍般捉迷藏,兩杯白蘭地也可以藕斷絲連,長針與短針也在追逐。意識是沒有邏輯可言的,所以也沒有可能與不可能之別,但小說卻不能沒有邏輯的鋪寫,於是生锈感情、雨落眨眼、思想捉迷藏等一系列的物象,呈現出來的只是意象,是一種利用環境烘托人物內心的意象手法。生锈、眨眼、捉迷藏、藕斷絲連、追逐,寫出了徘徊無望之狀,從而帶出淡淡的憂愁,正正襯托出主人翁老劉內心無止的掙扎與矛盾。
這次輪到煙囪在說話了,說出有毒的話語,而風也摻和一起談話,甚至月光也能給劍蘭慷慨。這裡是作者意象的妙用。凡運用意象者,即不明言,讀者必須加以體察以求領會。有學者說劍蘭象徵著當年急欲發展的香港文學,但無奈社會太多毒煙,使香港文學發展充滿了困難。
詩化語言:續句斷句標點妙用
書中首章,「一杯。兩杯。三杯。四杯。五杯。」老劉醉了後做夢。劉以鬯是這樣交代他的夢:
然後我坐着汽車去找趙之耀
趙之耀是一個吝嗇的傢伙
我貧窮時曾經向他懇借二十塊他扁扁嘴將頭偏過一邊
現在我有錢了
我將鈔票擲在他臉上
然後我坐着汽車去找張麗麗
張麗麗是一個勢利的女人
我貧窮時曾經向她求過愛她扁扁嘴將頭偏過一邊
現在我有錢了
我將鈔票擲在她臉上
然後我坐着汽車去找錢士甫
錢士甫是一家出版社的老闆
我貧窮時曾經向他求售自己的小說他扁扁嘴將頭偏過一邊
現在我有錢了
我將鈔票擲在他的臉上
這,不是小說的語言,而是一首詩。小說第二章便以詩的形式交代人物的角色。這是因為老劉醉了,老劉在夢中。醉的經驗不是人人有過,但做夢的經驗卻是人人經驗過的。醉與夢都是不清晰的,不理智的,是一片零亂不整的經驗。這種碎亂的經驗在劉以鬯先生筆下,文字呈現配合得天衣無縫。趙之耀、張麗麗、錢士甫,幾個角色接踵出現,是一個接著一個以「片段」方式呈現出來。他們在老劉的夢中出現,多少「彌補」長埋老劉心中的不快和缺憾。透過夢,使人把現實中的不滿渲泄出來,這似乎是心理學上的治療,但酒療同時,也難免再一次勾起心中的傷痛。
除了詩化外,酒態不定,有時是一連串沒有標點的文句,有時卻是重複的話語:
全是武器!
這究竟不是有趣的事經過千萬年的沉思太空船終於出現了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翹起大拇指嘲笑天體的笨拙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訪問補天的「女媧」如今究竟添了幾莖白髮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訪問被「倏忽」鑿了七竅的「混沌」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察看六腳四翅的「帝江」究竟在天庭幹些什麼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尋找那個一次能夠養出十個鬼的「鬼母」問她吃兒子的滋味好不好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用力推醒蛇身人頭的「燭龍神」請他吹口氣驅走人間所有的罪惡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詢問盤古當年怎樣開天闢地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與那位有四張臉孔和八隻眼睛的「黃帝」討論人類心靈的統治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看太陽系外究竟還有幾個太陽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看一下宇宙到底有無極限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尋找那隻名叫「饕餮」的野獸看牠會不會因貪吃無饜而吃掉自己的肉翅膀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參觀十個太陽同時在「湯谷」洗澡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要求造物主解釋一個問題為什麼造了人出來又要他們死去
我欲乘坐太空船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因為第二次的洪水將振滔而來地球又將淹沒
重複的修辭,反復的使用,構成思緒萬鑽,鑽過不停的情緒錯亂效果。現實中,當人遇上生活中種種不快、憂慮、痛苦或困擾的時候,我們總會出現忘不了的情況。明明知道要放下,明明叮嚀了自己要把事情放低,但我們總難真的辦到。這秒鐘「才下眉頭」,那秒鐘已「卻上心頭」。反反復復的文字,不怕冗長,相反越冗長越能反映出主人翁內心的不滿與憂慮。老劉有著明顯排解不了的重重心結。
《酒徒》是劉以鬯先生的經典名作,也是香港小說史以來的一個高峰。我們讀《酒徒》不要著眼於故事本身,而更應著眼於寫作手法上。《酒徒》是一本劉以鬯先生控訴五六十年代香港商業氣候妨礙香港文學發展的一篇小說。它不是直接寫出來的,而是透過鑽進人物內心,呈現出人物內心沒有終止的掙扎、痛苦、矛盾,與最後禁不住環境的抑壓而只得墮落的一份嚴重的訴詞。
讀畢《酒徒》,很想喝一杯威士忌,深深痛醉一次。無奈,筆者太愛清醒,手邊亦苦無酒液,只好隨手探來一顆酒心巧克力:
—— 我也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