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歪讀《家庭保衛隊》的悲喜與溫情

歪讀《家庭保衛隊》的悲喜與溫情

 


◎ 阿三


 

  風氏一家最終團圓了,這導向其實早就透過劇名告訴了我們。劇本裏的人物與情節都取自一般香港家庭,而嵌入的「家電世界」與「保衛隊」,則恰似不同年代電視箱裏的「乜乜戰隊」,與香港人的生活環境與集體成長記憶緊緊相扣。音樂劇的唱演夾雜形式本身已帶煽情效果,而導演圓熟又經驗老到的敘事手法,配上一貫的搞笑功力及動動小腦筋的低科技「特技」效果,其實已很能做到具一定水平的舞台劇。筆者不止一次在暗黑的劇場被這些豐富而恰到好處的戲劇語言所打動,個人與親人相處及家庭經驗亦因而被翻起及來回激盪;然而,對於這「一家團圓」的導向與指引,總有說不出的不舒服。


 

父權大傘下的家庭意識


  戲劇裏各角色都充滿典型的性別、家庭或社會角色的特質。風爺爺經歷「自己人打自己人」的內戰,為深愛的女人而誓要在戰事中取得勝利,並在取勝後擔起主動的角色,把太太柳美玉找回來。但組織起仿如香港家計會七、八十年代提倡「兩個就夠晒數」口號式「一子一女」的家庭後,卻不懂與子女溝通,當家庭是軍營子女是下屬,太太因病逝世後就落得子女四散的局面。風爺爺之子風澤滿身都是賭馬酗酒等「麻甩」符號,胸無大志吊兒郎當,粗心大意又不懂表達內心情感,被家中上下形容為「死屍」或「廢柴」。而第三代的男性、風澤之子Michael則是現今典型的「死靚仔」,只懂打機,不理或看不起身邊一切人和事,甚至把家人衝突拍下打算放上you-tube,內心卻單純得很又極需要關愛與照料。女麻女麻柳玉美一角雖然戲份不多,卻代表著傳統中國婦女的形象,端莊賢淑相丈教子,並有如「第一夫人」般過了身還得回魂替風爺爺指點迷津,安排家中各人進入「家電世界」,暗中驅使一家人團聚。風澤的太太阿芳是典型的屋村師奶仔,丈夫與家庭是其生命的全部,生性膽小又沒主見,永遠自我處於從屬的位置。而風玲則是女權意識抬頭後的模範,亦是女麻女麻死後代替其家庭崗位的女性,未婚懷孕不願家人干涉,最後自行決定墮胎;對傳統父權家庭關係與結構看不過眼,毅然隻身離家遠赴加拿大十年而頭也不回。

  對於上述角色的理解或香港家庭現況的分析及討論,看得出導演與編劇的細膩與感慨,尤其是在風爺爺跳樓後,各人不得不重新回到「應有」的崗位後,把底蘊一直存在的衝突一一浮現之時。代表家庭核心的男性形象突然離奇失蹤,實給膠著及慢慢腐化的家庭關係帶來震動,亦是給觀眾代入的機會,讓人重新反思現時的家庭觀念及審視個人的日常生活。不過,原來這戲劇安排只是對傳統父權家庭觀念的保衛式推進,震動的目的是叫人珍惜而已,開了人家的腦袋卻又原封不動地蓋上,還比以前鎖得更緊。在中國以農為本的社會裏,家庭與血緣、姻親、宗族權力與利益有密切的關係,也是生產勞動力的最大來源。而個人與社會(社區)的關係也是建基於家庭倫理的關係之上,這甚至是建立部族與國家的基本單位。及至近百年全世界急劇變化,我們對家庭的觀念已被西方白人父權及基督教價值所主導,甚至相信一夫一妻白頭偕老男主外女主內的關係是天經地義的事。風氏一家所呈現的,只是父權大傘下的主流家庭觀念,及社會與性別角色定型下的典型例子。


 

可以重新詮釋而不死守嗎?


  風氏一家面對「家變」事實的時候,很多留在心底裏的說話及情感,都一一被前台化,而這些聽起來十分老土、不是人人說得出口卻十分重要的話,就安排由最年輕的一代人Michael交代。「屋企」、「屋企人」及「親人」是甚麼?當然不是Michael無言以對之下只能說的「住的地方」及「住在裏面的人」那麼簡單。戲劇裏彷彿把這些問題直接指向上文「家庭」的概念,表面上是提問,卻是反問式的直述。為甚麼「屋企」與「親人」的概念必須與西方白人父權、基督教與所謂中國傳統混合起來的「家庭」概念劃上等號?而與家人或親人的相處模式又為何圈定於既定的社會與性別角色的位置上?這與觀眾有沒有關係?這與現時主流社會的意識有沒有關係?這與編劇的宗教信仰或導演的個人經歷有沒有關係?這與意義崩塌、不理過去與將來只顧當下的後現代處境有沒有關係?還是與我們無法處理眼前歷歷在目日益萬變的世情,渴求找到落腳點而回首捉緊已有的過去有關?

  「一個人的時候係咪好驚?」這句話又是出自Michael的口。害怕,彷彿是與這個時代並存的普遍感覺,甚麼東西都來得快也走得快,沒有甚麼東西可以抓得緊,人也沒有可以賴以依存的據點。正如導演司徒慧焯所言「全球製造商都積極鼓吹棄舊迎新的意識,可是人心卻反而愈陷落於荒蕪的孤寂」。「無論怎樣也不可以讓自己走到這個位置。」這是倔強的玲姑姐給Michael的答案,「無論怎樣也不可以」。問的是出生及成長於意義消亡年代的年輕人,而答的卻是不敢再相信既有價值的獨家寡人。這是否暗道未曾真正嘗過家庭喜樂或拒絕承繼父權家庭觀念的人才會落得驚恐不安之感?又或是面對未知的將來與生活模式時,我們就無可選擇地投向失敗?這,又是不是再一次替捍衛家庭為唯一值得珍惜而作出的戲劇行動?

  即使我們如何珍惜家庭或真切體會家庭的可貴,移除既有家庭觀念的可能性仍是不能排除。不過,讀過導演司徒慧焯與編劇梁嘉傑寫關於這個劇的話後,倘若還要主張全盤摒棄家庭這個概念來討論該劇,又未免顯得無情,甚至涼薄,或自打嘴巴地把持多元觀念以扼斃主流價值的選擇。在越來越複雜的世代,三代同堂共處一室盡享天倫之樂的情境不是沒有,也不是不教人欣喜與羨慕,但筆者要問的,只是還有沒有別的組合、可能或維繫形式?「一家團圓」到底可有多少個層次與面向?當看到該劇後半段風氏一家和好如初相擁而哭的情境,感覺總是異常失實及兀突,類似收看十年如一日的家庭倫常電視連續場般。失實,不是因為我們平日不會把心裏的話赤裸裸地跟親人講述而感到尷尬,反而這種露骨的表述是有其戲劇需要及藝術效果;失實,是因為給角色解結的過程太深刻、太真實及太立體,映襯起來一家團圓的安排實在欠缺說服力。風玲給比喻為不斷回帶的錄影機,一直停留於親眼看見母親(柳玉美)在醫院自行拔喉而不予反對及自輕時獨力承受墮胎的傷痛記憶,以至十年來無止境地自責及悔恨。她對冷氣機化身而成的女兒講述未婚懷孕的感受,及讓其他家庭成員回到女麻女麻死後第二天的早上協助她把多年來想講的話講出來,這兩個安排都是捉到用神及甚具感染力的。可是,正當打開了家庭成員何去何從的廣闊景觀,卻就直接滑落大團圓的結局,一家大小圍著摺檯煮炸菜肉絲麵,更來個全體演員大合唱,根本就是死守主流價值的催淚彈,亦抹殺了重新審視及詮釋家庭,及家庭各成員的新生活、新關係的機會。戲劇,不是要直接再現真實,但不是過著隱蔽生活的人相信都會知道世事不會如此簡單。這點,筆者相信編導不會不知道,但結局仍是如此,這是出於善良與慈悲,希望將由生活經驗裏提煉出來的醒悟告訴我們,還是把個人一廂情願的想像移至舞台上?


 

父親,不是個永遠的身影


  心結是解了,各人的性格缺憾是點出來了,亦暗示會改了,但統統都只是非黑即白的二元思考方法,兩個多小時所經營的豐富故事內容與人物性格,就很可惜地收窄於平面而刻板的結局。輕歎,是無可避免的。一家團圓之後,由身裁高大、聲音低沉而宏厚、滿帶父權形象的風爺爺周志輝唱出類近主題曲的《炸菜肉絲麵》最後幾句:「孩子╱我們誰個未試過╱對一切懷疑╱孩子╱我們還要在這裏╱等甚麼……人不可以沒有夢╱為了夢╱人才值得活下去」。「懷疑」與「夢」,無論在平凡人生、知識追尋或藝術表現的形式範圍裏都是需要的,但不一定需要在父親巨大的身影下進行,或由這把聲音告訴我們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