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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也有憂鬱的影子——序梁文道《我執》

星辰也有憂鬱的影子——序梁文道《我執》

(按:這是5月17日明報書版刊出的刪節版,內文也略有改動,全文原版可見敝blog。)

二 ○○六年至二○○七年間,在香港一家財務不斷傳出問題的報刊上,出現了〈秘學筆記〉這個專欄,讓城中的文藝青年像染了毒癮一樣追看,每次談起那些語氣平靜的文章時我們都激動得語無倫次。那個專欄裏呈現了一個前所未見的梁文道——一個理性睿智的公共人物,平時挾泰山而超北海的,原來內在也有諸種深沉的軟弱,難以排解的焦慮,諸種人際必有的磨擦原來也如藤蔓糾纏在他那看來水鏡鑑人的心靈裏,長成一片過於深邃的陰霾。

當梁文道在專欄中開始持續大量引用《戀人絮語》的時候,我單刀直入問他是否失戀了(並以一種詩人的狂妄態度說:你為什麼還要引用羅蘭巴特呢你寫得比他好多了),被他亂以他語。但我懷疑所有失戀的知識男性都會一發不可收拾地引用《戀人絮語》——真正熱戀中或心情平和的人哪有空做這種事?只有感到失去愛情又而不能在感性的抒情話語中安頓自己的人,才會那麼渴望一個能夠繼續生產意義的符號系統,這系統能夠讓主體停留在「愛情的感受」中,咀嚼那些令人肝腸寸斷的表徵(signifier)。等待、音訊、拒絕、錯誤、隔絕、回憶,細節無窮。宇文所安說,一如折戟沉沙,文物的碎片借代同時證明了歷史真實存在,記憶的斷裂與失去證明了記憶的真誠與珍貴——又是到了何種情境,一個人會以傷心來保留愛情?當我看到他在演講後被女粉絲包圍索取簽名和拍照,我無法不想起,他筆下的暗戀,還有被拒絕的哀傷。

常覺得,沒有什麼比梁文道寫評論,公開講話和錄製節目時習慣的自問自答方式,更合乎啟蒙的理性與親民光輝。梁文道念哲學出身,對答體的起源是古希臘哲學書寫,德里達(以顛覆的形式)補充這種書寫其實一早摻和了文學的修辭血液——而哲學和文學的共通之處,就是喜歡無法回答的問題。唯深沉能引發追索:情歌為情人還是為自己而唱?受傷竟然等於空白?懺悔如何可能?「重新開始」一段戀情如何可能?原來梁文道有時也會,只想我們隨他沉入溶溶黑夜。而這黑夜只是深沉,並不頹廢,始終生產意義——往往是在愛情的挫敗裏我們不斷不斷地尋求解釋,意義正是在詮釋的失敗中開始重新產生。李維史陀提示我們,契爾基人認為藍色代表失敗;而蘭波歌詠的藍色代表理性;《我執》如此巧妙地結合了藍色的兩種相反意指,而又那麼合乎對藍色的最普遍理解:安靜的憂鬱,理智的哀傷。

在一份銷量低沉的報紙裏佔一個方格,梁文道把自己浸入文學書寫的那種僻靜與自由氛圍,做平時評論不會做的事:寫景,抒情,虛構。感覺私密的文學書寫容納記憶、情感與想像,它中和金屬疲勞及拉扯現代化的進程的方法,還包括讓人反觀自照,例如盡情挖苦自己在節目裏「嘴巴一張一合,比魚還無聊」。比如他會寫景馳騁文筆,虛擬大城的千年風景,又比如極短的自傳體小說,代入到他人的角度去感受另一個現實,於是有那幾篇令人寒毛直豎的「我死去的孩子」系列。或者,寄託想像和情感的文學,是我們的影子——即外於自身卻又不能割離的一部分——失去影子我們就成了鬼魅。

梁文道是摩羯座,與毛主席同一天生日。冷靜理性的摩羯規律嚴謹,那是梁文道的公共一面。而同時他的上升星座是射手,是人的理性頭腦加上野馬的四蹄,高速往你意想不到之地奔去。梁文道總是要出乎他人的意料,比如突然在普天同慶的節日裏,跟我說那苦茶般的周作人是最影響他的作者之一;又曾大笑着說胡蘭成是他大學時的「偶像」:「他有時真的待女人如工具!」初次見面是我去訪問他,當時他正成了電台總監春風得意,卻接受我們那勞什子學生報的訪問,在我到之前已先自己給我倒了杯水。當他已經在街上無人不識的時候,第一次致電給人時還是會自我介紹:「你好,我姓梁,我叫梁文道。」謙退得對方都怔一怔。別人出書總找年高德劭的人作序眾星拱月,他卻找我這寫詩搞文學的黃毛丫頭——愛惜後進到了人人都詫然的地步,他依然理所當然、連解釋都省了。

同時是對演員的要求梁文道曾向我說:「有時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做節目」。社會學者理查.桑內特說過,在私密性逐漸壓倒公共性的轉折時代,由於大部分人認為在公開場合流露情感是羞恥的事,而某些具有人格魅力的人會被民眾賦予這種公開流露情感的特權(或者說代民眾流露情感的責任)——因為這些人有更敏銳的感受力,更能感動人的表達力,並且超於常人的控制力,不會失控。他們必須清楚人們本身的模糊感受,將之提煉為更高層次的爆發,而在爆發後又能理性地出入自如。這三者缺一不可——這是對群眾領袖、傑出作者的要求,也同時是,對於演員的要求。比如左拉在一八九八年為「德雷福斯事件」給法國總統寫了一封長達四十頁的公開信〈我控訴〉,裏面痛斥了法國整個政治及司法制度的腐敗;刊出後公眾反應兩極,整個巴黎都在談論左拉、德雷福斯事件變成了左拉事件。梁文道在皇后碼頭被清場之後給林鄭月娥寫公開信〈時間站在我們這邊〉,在碼頭被拆掉後言說保衛者的勝利,也把社會上的進步者和保守者像紅海那樣鮮明分辨。他一定明白,在這個憂傷難言的時代,他被挑選為最重要的群眾領袖、傑出作者、演員。因為他曾是一個日夜顛倒,只為自己的興趣工作而不上班的人,在黑夜將盡的清晨街頭同時看到終結與起始,宿醉者的頹唐與循規者

《小團圓》出版,癡心的我們本是一向被張愛玲本人訓練成只問小說不問真事的,到最後張本人要把真實的自己真實的事寫出來,可不叫我等文學出身的粉絲手足無措。《我執》當然比《小團圓》安全,但裏面的確有外面看來滴水不漏的梁文道的私事家事。《我執》裏有一個極其敏感柔軟的梁文道,我其實很難想像,是有如何的意志才可以在這樣的敏感中同時忍受生活?他深明「不回電話的就是主人」裏的權力機制,他會不忍有缺陷的書籍被顧客一直冷待,他比誰都知道「就是不能不笑」的辛酸。如果「窺私」是讓我們看到,看來偉大而高高在上的人物「也和我們一樣」(後面多半配上貪婪/自私/軟弱等等負面詞語),因而產生了把偶像拉到泥塵裏的快感——那麼〈秘學筆記〉給我們的震動就在於,有一個活生生的人,他有着和你一樣的軟弱關節,而又以你所不能及的難度處理深淵並完成超越的動作,窺私的快感便在這裏被徹底轉換為壓倒性的崇高感。

梁文道是何等機巧——我教寫作時常常向學生講解〈我的病歷〉:他非常簡潔透徹地交待疾病的客觀情况,使用術語來顯示知識,形容痛苦時不帶情緒,病發時所有心思都用在計算周遭情况與他人反應之上——語言操作是簡單的,那股計算的意志才是深不見底——那時他才二十歲出頭。沒有什麼比一個機關算盡的人之絕望更為動人。然而梁文道的文風有英國知性散文的傳統,那是以冷淡來表達自己的真誠。像〈延滯〉裏寫收到恨意如火的信,他的反應是「我卻想像,他其實已經不恨我了。就在他寫完這封信之後,就在他寄信的一剎那,又或者在這封信飄洋過海來到我桌上的這段期間。連人都可以在一瞬間死亡,何况人的情緒?」這真是叫人驚心動魄的冷淡。他亦如此待自己:在書展叫賣時瞬間面對生死舊情,末了竟能以叫賣成果將一切輕輕帶過。他的秘訣乃是與一切保持適當距離,包括對自己,以令觀察透徹,又不失去行動的能量。對於這樣的人,只能引用世上最懂討好人的胡蘭成:

瞿禪講完出去,我陪他走一段路,對於剛才的講演我也不讚,而只是看着他的人不勝愛惜。我道:「你無有不足,但願你保攝健康。」古詩裏常有「努力加餐飯」,原來對着好人,當真只可以是這樣的。

我和梁公通電郵時常常無話可說,只有叫他保重身體。他大概以為我是客氣。

(圖:艾未未作品「三腳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