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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涼茶店坐了兩小時,嘗試和人對話

我在涼茶店坐了兩小時,嘗試和人對話

世界總是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展現人前,不同的地圖描繪出她不同的輪廓,不同的深度和涵意。如果給我一張紙,要我想像畫一張世界地圖出來,我會花上好幾年的時間,用一個個細小的圓點,逐點點出整幅江山河海圖來:有的國家會疏一些,有的地方會密不透風——從遠處看過去,它就是一幅平平無奇的地圖,只有湊近了看,才看到玄機,由無數個圓點畫成的世界,每一點代表著一個人,每個人代表著一個故事。

我想做的就是一個收賣佬,一個故事收賣佬。這個世界有太多名人,名人的故事也充斥著世界;這個世界也有太多的成功人士,儘管我仍覺得現今世界對「成功」的定對非常狹隘,但無可否認的是他們是矚目的,每一個不甘平凡的人都試圖從他們身上學習,並認為只有從這些成功人士身上,才會得到啟發。我一點兒也不相信這套成功的價值,也一點兒也不迷信成功的故事。實情是,我們聽過太多成功人士勉勵平凡人的陳腔濫調了,為什麼只有名成利就才有資格對世界、對別人說話?又為甚麼只有他們背後的故事才值得人記載傳頌?

我堅信每一個人都有各自的故事,都有其可令人感到鼓舞的經歷,是平凡的人編織出這個世界,每一個人都是平等而有價值的,每一個人都不應妄自菲薄。

「經歷太多會使你變得嫌尖」

我舉起那塊寫了「一碗涼茶換你一個故事」的牌子,無比尷尬地坐著空間不大的涼茶鋪裏,看著公公婆婆們來了又去,有時注視著牌子好一會兒,心想大概他會過來——這個期望總是落空。直到一位嬸嬸坐到我對面來,笑問我要換甚麼故事。由於她在沙田已經住了三十年,我請她由三十年前的沙田講起,細細碎碎,從吐露港填海到領匯革新了屋村,從隔離鄰舍耕田到自己在家裏穿膠花過日辰,不知怎的我們聊起了新鮮鷄、冰鮮鷄和急凍鷄。

說起香港的鷄,上一輩的人總是能如數家珍的。也許你家中也有這樣的成員,逢年過節不惜花重金,忍酬千金買一鷄,任急凍鷄如何便宜,她只取新鮮鷄吃。家母便是這樣的,每當她在晚飯時說起買鷄怎樣艱難,我仍然忍不住說一句:「買冰鮮鷄咪得囉。」她看著我,像看一個神經病,然後開始演講新鮮鷄的口感和味道。其實每一個家庭主婦都是演講家,在她形容下,新鮮鷄是珍饈佳餚,最後向我投來一個眼神,像是在說「你識條鐵咩。」這樣的對話往往無疾而終。
呷著廿四味的沙田嬸嬸得知我吃不太清三種鷄的分別,也像家母一樣瞪大了眼睛,同樣地對新鮮鷄的美味娓娓道來。說到半晌,她卻停了,歎一句「其實唔知都係件好事,識得分,人會變得嫌尖。」一句話,醍醐灌頂,對世間多少事都能夠這樣解釋,簡單又透切。年輕人挑剔建制派,何嘗不是如此。新鮮鷄和真普選,都是人想要的東西。

至於那些故作世故的人,我想起美劇Two Broke Girls裏Max Black對Caroline Channing說的一句台詞:「我慶幸我沒有見過太多世面,這樣我仍然可以對一切感到驚奇。」

「你不是別人,永遠不會知道別人在想甚麼」

我也有遇到不願意開口的,數次嘗試搭訕,老伯都呵呵乾笑著搖手,說自己不懂得講故事,要我跟其他人聊。當然也有遇到對我手中的牌子饒有興趣的人,她說可惜的是大年三十,她要趕回家煮飯準備過年,還問我能不能等她。後來身邊坐了另一位太太,也是沙田的老住戶了,年輕的時候跟家人住在港島,租私樓,等了又等終於等到政府通知可以搬入低廉的公屋,便舉家搬入新界,在沙田安營紮寨,一住廿年。

講起舊時光,沒有人會不唏噓。社會轉變得太快,太急,在迎來翻天覆地的轉變的大時代裏,總會有人無所適從。香港的變更,有人跟不上,有人冷靜旁觀,有人嘗試追趕,但似乎始終有一隻無人看得見的手,在我們以為自己快要有領略時,又攪了攪操控變化的輪子。談起人倫,她說自己算是一個較開化的人,但仍在改變中摸索。作為家中獨生女,在當時的香港仍是少有的,起碼我乃至身邊的朋友都有一群姨媽姑姐叔伯舅父,但她不願詳談,我也不好再問。反倒是她主動講起自己與子女的相處,而我聽得甚有共嗚。
與家人多溝通之類的話早已經被講爛了,但講爛的事又未必沒有道理。就像她說的:「有乜可能知道人地諗緊乜?你唔講,佢呢世都唔會知。」她看著我,微微帶笑,笑容又帶了一絲要你讚同的得意,為自己而自豪。

「因為我地無乜讀書,先知讀書有幾重要」

你未必會認同這句話,甚至我捫心自問,在和他聊天時,也有好幾次按捺著心裏的不敢苛同。

最後一位,也是與我談得最久的一位老伯。我們稱不上投契,他只是以經歷許多的老人的身份,嘗試給年輕人一點忠告。他甫坐下來,點一碗熱的廿四味,我便聽出他那一腔東莞口音。隔輩的老鄉,他主動講起往事,一切要從他在1971年游水到香港說起。

1971,那時文化大革命尚未結束。他跑來香港不是為逃難,而是為工作。那時候的中國,學校全都停頓了,學生除了投入無止境的批鬥,就是被上山下鄉去體驗勞力,沒有前境,沒有希望,看不見出路。當時他是畢業了的學生,讀過點書,但時局太亂,他也無可奈何。渡河花了四個小時,從深圳跨越一道無形的鴻溝來到香港,與妻子一起落地生根,幾個兒子也在香港出生。期後中國進入改革開放的年代,引入資本主義,他跑回東莞去尋找機會。為了生計,這代人要犧牲家庭和親情,寄回來的錢僅足夠一家大小生活,也無法陪伴兒子成長,到他2003年再回香港,很多事已經成了定局。

他的想法是很典型的上一代思想,認為學生的職責就是讀書,用他的話來說,「無咩緊要得過讀好啲書。」他也提起雨傘運動,各打五十大板,認為周融和泛民一樣仆街,笑著說梁振英本來就不是一個好人。然後收起笑容,用一句「沒有好人會掌權」來總結。「政治智慧」是他認為做一個領袖要有的質素,而他說他看不見兩派中的任何人可勝任特首。假如柏拉圖在世,或許他也會對這句話點頭,而這也是許多人在面對特首選舉爭議時,最常講的一句:「咁你話邊個做好?」

這一代的背景,造就了他們的想法,對於年輕人參與社會運動的動機,他們想不透。吳伯多次反問「何必呢?」是他深信政局是無法改變的,權威是難以動撼的,而他試著讓我了解,將自己置身事外。這未必是他們的錯,時代不同而已。

坐在涼茶舖的這兩個小時裏,逼窘是難免的,但總算是不辱此行。計劃原來是希望走進涼茶鋪的人願意停下,讓我請他們喝一杯涼茶,以換取他們小坐片刻,分享他們生活中的故事。然而閑談過後,他們始終不要我付錢。臨離開前,我喝光最後一滴銀菊露,甘甘甜甜的,向寬容我僅花8元卻坐了兩小時的店員蘭姨揮手告別。最後感謝願意與我將想法付諸行動的朋友,感謝自己有踏出第一步的勇氣。

我仍有將計劃實行下去的打算 ;)

原文blog: https://lokwaisheung.wordpress.com/2015/02/20/我在涼茶店坐了兩小時,嘗試和人對話%E3%80%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