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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工人生活中看到的藝術

我在工人生活中看到的藝術

在大部份我跟工人開的結他班、合唱團或創作工作坊中,十次有六七次都會有工友跟我說:「我們是沒有藝術細胞的。」而我已習慣這樣回應:「人人都有藝術細胞的,不過,牠們可能是睡了。」又或:「你的藝術細胞可能不是音樂的,用其他東西叫醒牠吧。」

在過去十多年裡,我參與了很多不同的工人文藝創作或演出活動,包括有我協助工友創作和演出自己的作品的,有我跟工人一起創作的,還有是我只分享自己的作品的。在這些創作或演出活動中,我時常都會遇上這樣的提醒或挑戰:「工人要長時間辛苦工作,才謹可穿得暖吃得飽,還得照顧家庭,跟工人談藝術,是太奢侈了吧!」這一種就更常遇上了:「你這些都是知識份子或藝術家的小資調調,跟工人是疏離的。」或是:「不要搞太抽象的東西,太抽象的作品就會遠離工人了。」比較友善的提醒也有:「什麼『形式』是沒關係的,『內容』才重要。」這些都或多或少地反映了 NGO 或工人運動圈子裡,對工人文藝的評價重點。從 NGO 的角度來說,他們會覺得「藝術」只是一個「工具」,而最重要的,是能夠好好利用「藝術」這個工具,來達到「傳播訊息」或「教育工人」的作用。

NGO 在社會上是一個弱小的聲音,資源不足,只要有什麼工具在手,都想盡量去用在 NGO 的主要工作中,有以上看法是無可厚非的。不過,NGO 或工運可能一直在忽視的,是「藝術」(或文藝) 對工人的意義,並不單是「傳播」和「教育」。我看到的是,在工人的生活中,本來就有「藝術追求」;工人對「美」的認知,甚至也包括了「抽象藝術」的。

工人的生活中本來就有藝術

或許大家也曾經留意到,在那些住上了八至十二人的工人宿舍房間中,每個人的雙層架子床的床沿,都會掛一塊布。工友們用這一塊布去劃開她自己睡床的一方私人空間。不妨認真的細看一下那塊布,其實,那布就是工人為她自己選的一幅畫。想想,布的顏色、圖案或花紋是怎樣,都與它的功能 (隔開私人空間) 無關的,但是,相信每個工人都會盡量去選 (可以選的話) 一塊自己喜歡的布,而這裡的「喜歡」,實際上就是工人在日常生活中的一個「美感選擇」,是工人為自己的生活做的一個藝術決定。

在工廠宿舍裡找尋美的蹤跡 (攝影:老B)
在工廠宿舍裡找尋美的蹤跡 (攝影:老B)

其實,不單是宿舍床沿的布。在傍晚時分路過一些南方工業區的街上,細看一下下班後出來逛街的工人,她們的衣服、鞋子、髮型、身上的飾物、在聽著的歌等等,都反映了她們在枯燥單調的生活中,盡力維護了一份對「美」的尋索。

誠然,她們在追求的「美」,並不一定是很認真、很堅定、或經過反覆思量抉擇的;她們的品味,也不一定是很貫徹或成熟的;也不難察覺,那份在生活中對「美」的追求,是滲透了各種主流或商業文化的影響;工友也會是在湊合著大多數人的品味,做出缺乏自信或失卻自我的選擇。但是,這樣都沒有否定,工人那份對「美」的求索,一直都在。

社區婦女音樂工作坊 (攝影:老B)
社區婦女音樂工作坊 (攝影:老B)

藝術成為工人生活的力量

如果你問工人,為什麼聽音樂,大概會得到「輕鬆一下」、「休息一下」、「舒緩一下身心」等等這些回應。藝術,在工人枯燥乏味又疲累的生活中,就是一個「安慰」、一份「溫暖」、一個重新找回自己的「人性面貌」和自我「感觀意識」的空間,那怕它只是一個短暫的空間。如果你像她們一樣,每天十多小時,在堆著幾百或幾千人的一個大廠房裡,成為一台大機器的一顆小配件,跟其他小配件一樣,穿著一樣的工衣做著一套重重複複的動作,你會感到你在慢慢失去對自我的感知。那麼,工人下班後的裝扮自我,重活個性,用自己選的音樂去重新激發內在的情感起伏,透過街區的光影和電音來再啟動耳目官能的感應力,以上這些,都成為了工人生活的必須品。

你或許也曾竊笑那奇異的「殺馬特」亞文化,但我從工人的生活處景來理解,我就笑不出來;或者我曾經感到可悲。但今天,我卻會因為他們在這個一直把他們看貶的社會中,堅持地表現出個性的勇氣而表示敬佩。想想,為了讓自己活出一份自我意識,你會付出多少?為了肯定自己的個性,你可以直面多少社會歧視?雖然我知道,工人要找到自我,其實可以走上另一條肯定自我的路徑,他們還有其他方法的,但當他們仍未找到,他們自創或去認受的亞文化、商業文化或流行文化,我會尊重。這甚至是我跟工人做自主文化實踐工作的起點。這些亞文化或流行文化的採用,是源於生活對我們人性的壓抑,承載的是因壓抑而發生在個體內心的個性和情感衝動,慾望。

跟工人的子女邊唱歌邊做動作 (攝影:曹疏影)
跟工人的子女邊唱歌邊做動作 (攝影:曹疏影)

女工合唱團排練 (攝影:香港婦女勞工協會)
女工合唱團排練 (攝影:香港婦女勞工協會)

藝術建構的階級意識

不少具社會意識的文化實踐工作者都十分注重藝術的作用,有一個普遍的說法是:藝術是一種「軟性的手段」,去達到「硬訊息的教育與傳播」作用。我不反對這個說法,不過,這個說法還未及說出藝術在個體內心形成的力量。

以藝術的角度去看,藝術的力量並不單單是來自藝術在傳播的「訊息」內容,力量也並不單是來自教育可以得到的「知識」。我覺得,藝術並不是通過工人的腦袋,把有意義的東西放進去的。相反,藝術是從工人自己的身體裡,從工人日常的感觀意識中,從工人的生活在她身體上留下的印記裡,挖掘出「工人意識」和「內心力量」的。而且,透過藝術,工友彼此之間會有機會找到與她生活感觀意識相近,心跳聲相似的一群朋友。她們作為「人」(有相似生活的一群人) 的各種共通共鳴的感觀意識和情感,是由於生活的相近而產生的感觀意識的共鳴,這個共鳴,才是由藝術為她們建構的一種「階級意識」。這也是我覺得藝術可以做到,而「訊息」或「知識」沒有的東西。

在音樂工作坊中運用舞蹈引發身體意識 (攝影:戴毅龍)
在音樂工作坊中運用舞蹈引發身體意識 (攝影:戴毅龍)

工會的鼓樂隊為行動打氣 (攝影:香港職工會聯盟)
工會的鼓樂隊為行動打氣 (攝影:香港職工會聯盟)

超越寫實主義的力量

如果只看重藝術是訊息傳播和教育的工具,那麼,在很多工人自娛的文藝活動中,又或者在那些比較抽象的藝術形式裡,確實也難找到有什麼正面的社會訊息,對教育工人也就似乎沒什麼幫助了。沒錯,寫實主義手法可以很容易去展現一些社會分析或歷史故事,但是,抽象的藝術卻更重視啟發身體感觀。只是,我們可能還未有很好地把握到,有些什麼貼近工人的抽象藝術形式吧?在我與工友一起玩的工作坊裡,我也時常會跟工友玩一些聲音即興活動,除了引發各種身體感觀的反應,也是營造一個令想像可以馳騁的空間。在將身體感觀和想像結合之後,我總是會追問工友,你覺得「幸福生活」是什麼?我要問的,不單是理性意識中的「幸福」,更是身體感知的「幸福」。

如果我們看到在流行文化中,有工人的感官壓抑和爆發力;又在作為生活美感裝飾的抽象光影圖案中,看到工人的個性認定和情感投射;你會發現,裡面充滿了個體追求「美」,也就是追求自由、幸福和美好生活的能量。從這點來說,工人藝術與其他藝術的追求和評議判準,差別並不是那麼大。這樣說也表明了,對工人藝術,我們也可以評價它的高低,不是說由工人創作的就是好的!

不過,我個人對工人藝術再加多一個要求,其實也是我對藝術的要求 -- 想要藝術紮根於生活,從生活吸取養份;希望藝術能培養生活的能量,開拓想像,探問生活的其他可能性。而工人藝術紮根和想像的,是工人的生活,是社會上最大多數人的生活,和我們的未來。

迷你噪音樂隊在深圳工人社區中演出 (攝影:廖偉棠)
迷你噪音樂隊在深圳工人社區中演出 (攝影:廖偉棠)

【原文載於「尖椒部落」2015年12月至2016年1月《走進工人文藝生活》的一系列文章之中,這裡做了一點增補再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