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懂得包裝,相信是不爭的事實,華麗雅致包裝內的和菓子雖然未必很對胃口,但由於服務貼心,環境氣氛一流,最終要評分時便給滿分了。早前到了東京及京都,分別觀賞到顏真卿在東京國立博物館(簡稱「東博」)及 齊白石於京都國立博物館(簡稱「京博」)的展覽,有幸觀賞到稀罕的墨寶珍藏,有感顏真卿之展評論一片紛亂,鮮有從策展及推廣角度來談論,因而為文,記下感受。
當顏真卿(709-784)在東博的展覽,出賣「國寶」的爭論愈吵愈烈,人龍就愈來愈長,即使展場安排得有條理,觀眾也算有秩序,還是覺得太哄動了,添了壓力感;另一邊廂齊白石(1864 -1957)於京博的展覽,是紀念中日友好而策劃,相對顯得低調平靜,觀展中段可施施然溜到館中的「前田珈琲」喝一杯。
東博辦展向來聲譽甚高,該次展覽聲勢及規模不少,展出項目共177件,橫跨平成館兩個會場,碑帖祭文帶來沉重感,如何令嚴肅變輕鬆?便利用了漫畫化的人物肖像作調劑,驟然看到Q版的顏真卿、王羲之、空海和尚,讓人忍俊不禁,也是一種將我們與古人拉近距離的方法。策展者通常不諳推廣,但在此展卻令人另眼相看,從綽頭角度來看,首先以唐朝顏真卿《致姪文稿》為焦點之項目,從台北故宮高調借來,推廣時更強調真跡難求,展期亦僅限約一個月,準確掌握觀眾心理,足見是推廣高手。
針對日本觀眾喜好
該展雖有四國語言(日、英、中、韓)的文字陳述,但策展者的目標觀眾群,始終還是本土的日本人(下文會作解釋)。展覽有教化作用,明治維新以來日本「脱亞入歐」,發展了日本畫(Nihonga) 及西洋畫,不再獨沽一味受中國文人畫的影響,策展者今回讓日本觀眾上了怎樣的一課?是我欲探索的疑問。
展覽的陳述以時間軸分為六個章節,首節談書法演變,接著為安史之亂前,第三節以「唐代書法:顏真卿大放光彩」為標題,當中展示顏真卿書法真跡27件,佔總數不足五分一;第四節則聚焦日本崛起之重要書法家,後兩節分別展示北宋及元明清時代之書法。整體而論,確是名家匯聚,展品條理分明,估量是借顏真卿之書法,展示日本書法的發展與演變,本來無可厚非。
追溯日本的書法,最早是於奈良時期由中國的唐代流入,那時東晉的王羲之特別被推崇; 到了平安時代(794-1182),日本派出遣唐使,被稱「三筆」之空海和尚、橘逸勢和嵯峨天皇學習了王羲之及唐四家(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等); 在平安中期,唐代滅亡(907)後遣唐使制度終結,「三跡」書法家 (小野道風、藤原行成、藤原佐理) 分別在學習和模仿王羲之及懷素和尚,各自創其獨特的風格。策展者透過簡短的陳述,強調日本書法如何跳出唐代的影響及框框,確立出本土的書風。
在策展角度的另一項觀察,是對兩位書法家的比較。展覽名為:《顏真卿 —超越王羲之的名筆》,提出顏真卿優於王羲之的見解,難免令人覺得可圈可點。首先,人稱「書聖」王羲之《蘭亭集序》為「天下第一行書」,《致姪文稿》第二,此為多數人見解;再閱當代中國學者之賞析 — 中國美術學院書法系教授白砥 — 顏真卿在字形的變化及空間形式感上遜於王,但在線條的厚重方面則較優 — 節錄此評論,旨在說明兩位大師各有千秋,不容妄下簡單化結論。當然,若策展者的用意,是為日本觀眾介紹一位名氣遜於「書聖」王羲之的古代書法家,故意用詞誇張一點,這便成了「包裝」的問題 - 以吸引的包裝或標題,爭取觀眾入場,標題所提出的立論,是否有足夠的論據舖陳?看來非策展者所關注的問題,亦解釋了目標觀眾為針對日本人的見解。其實,此「本土化」的角度在國際城市其他公眾大型展覽中是較少見的。
顏真卿書法與日本美學
據知近代日本專家推崇之書道(日本書法),有其美學準則,其一是文字無需方方正正,其次是理解內容之餘,需細賞字跡的大小粗幼、筆墨的輕重動感,運筆時傾注的情感更極為重要,認為一個書法家下筆時的行為,魅力無可比擬。由此推斷顏真卿澎湃激昂、真情流露的書法,漸漸得到更高度的評價,與此美學觀點日趨受重視有關。
「致姪文稿」(758)由「安史之亂」(755)的衛國功臣顏真卿於悲慟時寫成,與我們常見端正四方的「顏體」楷書截然不同,此篇令人動容之處,是像一本血淚斑斑的史詩,文內:「父陷子傾巢」字字痛心疾首,原因是兄長顏杲卿及十多歲的兒子顏季明,連同家族三十多人均因捍衛國土而被殘殺;更悲憤是親人死後三年,方才找到了姪兒的頭顱及兄長的部分屍骨,為急於替他下葬揮筆寫成的祭文草稿。
此書全文234字,塗沫三十餘字,無損文氣,反而震撼力逼人,即使不太懂漢字,只需理解一點歷史背景,即可以感受當時的激動情感。對於此段歷史背景及家族關係的解說,策展者在此部分反而頗見詳盡。相信把書法視為視覺符號去欣賞,一種情感顯露的藝術表達形式,在日本國內獲得更大市場。
展覽之第五節,提到宋代名人對顏真卿的評價,例如獲得了蘇軾、黃庭堅、米芾等著名文人及書法家之肯定及繼承,均只是寥寥數語,缺乏舖陳和論據,就此建立「顏氏超越王羲之」的結論,無疑令人有「一言堂」之感,缺乏了舖陳與辯論的空間。其後再三細閱,發現展覧原來有個專誠讓中國人看的中文名稱:「書聖之後 —顏真卿及其時代書法特展。」可見策展者選擇以平平實實的標題,面對較熟悉書法的中國人。
不過,藉得一讚的,是上文提到的書法家,無論屬於中國還是日本,均可在展覽中看到其書法真跡或拓本,展品除來自台北故宮,還有全國其他博物館的藏品,策展者具「一件都不能少」的決心,務求把故事說得最完滿,這點確值得欣賞。「包裝」為針對提高入場人數,不言而喻。回到「和菓子」是否合意的問題,無論國內外,觀眾有機會一睹褚遂良筆的王羲之《黃絹本蘭亭集序》、空海和尚的《金剛般若經開題殘卷》、懷素的《自敍帖》、張旭的《肚痛帖》等經典之作,誠難能可貴的一個展覽。
齊白石~須磨氏藏品成亮點
為紀念中日建交,京博之展《齊白石— 中國近代繪畫的巨匠》可說是在絕對友好的氣氛下進行,由北京畫院與京都國立博物館共同策劃,沒有引發爭議(之前亦曾於東博先展出)。那麼,你可能會問,看國畫大師齊白石,何解要往京都呢?答案明顯不過,正是因為該展加入了日本藏家須磨彌吉郎(Yakichiro Suma 1892-1970) 贈予京博的齊白石收藏 。展覽沒有顯著地以須磨氏藏品作為包裝,反而是後來才發現,也算是一個驚喜。
須磨氏這位日本外交官乃知名的齊白石藏家,他以日本外交官身份(1927-1937)在北京廣交藝術家友人,亦因而開始其中國藝術收藏。與齊白石之緣,始自於1928年日本人俱樂部舉行的一個齊白石個人畫展,他稱齊白石為「東方之塞尚」(Paul Cezanne 1839-1906),在眾多類別中特別欣賞他畫的山水,首幅購入了《松堂朝日圖》,心頭愛則是於北京榮寶齋購得的《楊邊孤行圖》(1924);是次展覽除了以上提及的兩張,還有以桂林景色入畫的《宋法山水圖》(1922),以及懷念故鄉湖南的《秋水鸕鷀圖》(1924)等共十四幀書畫。
步入四十歲之後(1902-1909),齊白石曾「五出五歸」遊歷桂林、欽州、梧州等地,旅居於山水之懷抱裡,並邊售賣所作的書畫及篆刻印章,猶如今天的旅遊達人。他雖酷愛畫山水,但因應國內市場需求,多畫花卉蟲鳥魚蝦蟹,今天在市場上其作品中以山水畫市值最高,(《山水十二條屏》北京保利2017年12月成交價 約為1.41億美元),可見須磨氏果真獨具慧眼。
不過,來自北京畫院的齊白石藏品,當然亦有亮點,例如特別具紀念價值的《和平圖》(1952),齊白石曾將自己所繪的鴿子與畢加索所畫的作比較,對方所畫的翅膀在振動,而他畫的鴿子則在靜態中看出動感,顯示兩位中外大師的互相比拼與欣賞,令人莞爾。對日本觀眾來說,齊白石既有重量級藏家推賞,加上遠道從中國來的藏品,相信此展能進一步提高齊白石在日本的藝術地位。
註: 展期參考 1)顏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筆 (東京國立博物館 2019.1.16-2.24) 2)齊白石—中國近代繪畫的巨匠(京都國立博物館 2019.1.30-3.17)日本展覽場館內一般禁止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