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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本土的馬田史高西斯——〈無間道風雲〉對香港的啟示

[刊於明報8/3/07論壇版]

香港關於全球化、國際化的討論,往往把全球化想像成「全球一體化」,是無可挽回的一種「趨勢」,凡擋路者都要無情淘汰。電影研究也有一種「全球荷李活」 (Global Hollywood) 的理論,認為全球電影都在荷李活化:本土或民族電影將逐漸消失,荷李活電影進一步雄霸全球。

電影 <無間道> 在香港及亞太市場成功,繼而被史高西斯重拍成奧斯卡最佳電影,卻說明了上述這種全球化想像的貧乏。

在香港,全球化實際是否帶來一體化很少人耐心深究,但「去本土化」的口號卻急急如律令。金融風暴後,香港影人一窩風棄守香港,加速了這種「本土消亡論」的散播。然而,零二年推出的 <無間道> 卻反其道而行,一意回溯香港電影傳統,把臥底題材推陳出新,成就了一個傳奇。重拍的 <無間道風雲> 獲奧斯卡,把這傳奇再推上高峰。

對此,香港有種「證明我地唔係垃圾」的「出人頭地」情意結,抱怨原作竟然被大會誤為日本電影,亦質疑為何原作甚至沒有提名奧斯卡外語片,但其重拍竟成最佳影片。這林林種種的反應,似是發自愛香港電影的熱情,但都不脫以荷李活的標準為絕對標準的巢臼。

這樣說,不是要輕言否定奧斯卡獎所代表的榮譽。然而試想,當年 <無間道> 入圍成了奧斯卡外語片,史高西斯也不會拿去重拍。再者,劉偉強亦不見得可以輕易拍出史高西斯所營造的,那種南波士頓愛爾蘭黑幫的地方特色。歸根到柢,<無間道> 和 <無間道風雲> 其實是兩套不同的電影。前者領風騷於亞太香港,後者揚威於奧斯卡,說明了電影的國際化,並不等如「全球荷李活」化。新的世界電影格局,亦不一定意味地方、民族電影傳統失去價值。

事實上,縱然荷李活片力圖建立國際風格,也有巨大本錢衝擊各地電影市場,但荷李活製作主要仍是面向美國本土。港片 <無間道> 橋段雖好,卻非要重拍和改編不可,才能為美國本土市場所接受,而 <無間道風雲> 雖在奧斯卡得獎,但在我們這邊的票房卻反應冷淡,足證今日世界電影的生產與流通,仍要面對如何克服不同市場之間,巨大的文化鴻溝的難題。

臥底題材並非香港的土產發明,但過去廿多年來,臥底題材在香港電影被反複改寫,加工創造,注入地方社會文化特色,和非西方的思想智慧,早已使它成為一種富香港地方特色的電影次類型(sub-genre),超出了荷李活,成為本土電影文化的一部份。沒有這份本土電影傳統資源在前,難以想像 <無間道> 這樣出色的作品可以輕易出現。而這亦正是為甚麼當初 <無間道> 推出時,大多美國影評人都驚訝,一個在荷李活影人心中,早以為秏盡了新意的題材,可以被經營得如此出色。這些美國影評人,骨子裡的確還有一種小家子本土主義,以為美國人才懂拍警匪片,因為警匪片是他們的自家發明 (是否也可謂之美國警匪片的原教旨主義?)

事實上,不同地方的交流、借鏡,是電影藝術發展的常態,但這無損於在日積月累的流通、參照、改編過程中,也建立起各自地方的電影傳統 (香港本土電影傳統早已充滿這種借鑑精神,亦是眾所周知)。當中孕育出一些非本地人難以明白、共鳴的本土 “感情結構”,也有人類普遍共通的思想內涵和娛樂成分。而所謂全球化亦非一體化,而是全球/本土的相互辯證,所需的正是兩端缺一不可,多元互涉、互相翻譯、不斷改編的創作空間。沒有本土創作的固本培源,走進國際亦無從談起。

以為全球化、國際化就是一種無可抗拒的 「去本土化」 趨勢,只是一種無顧電影跨國流通實際狀況,以偏概全的另一種 (美國或北京口音的) 小家子本土主義。史高西斯之所以獨具慧眼,懂得欣賞香港的地道電影傳統,並努力創造性地翻譯,拍成另一個同樣有血有肉,但風格不同的臥底電影故事,正由於他本人有一種荷李活邊緣人的堅持,積極看待各種族裔社群的本土鮮活文化特質,視之為文化電影創意的甘泉活水,而不會隨便誤墮所謂 「一體化大趨勢」 的陷阱。簡單來說,如果史高西斯也要 (像吳宇森一樣急著要自己顯得有所謂主流的 「國際風格」 ) 跟風拍 <職業特工隊II> ,史高西斯就不會是今天在台上的史高西斯。

可是,雖然史高西斯有此慧眼,懂得文化翻譯之道,與麥兆輝、莊文強、劉偉強相互欣賞,可是在本地,妄顧地方文化主體性的各式全球一體性、國家一體性、區域一體性的高牙大纛,卻急於要在語文、教育、文物等文化領域,大力的 「去本土化」。如能實現,那從 <無間道> 到 <無間道風雲> 的傳奇,恐怕很快亦會被證明,只是香港本土文化徹底凋零之前的一闕絕唱哀歌而已。這是否我們需要的全球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