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刊於IATC綱頁:http://www.iatc.com.hk/?a=doc&id=52025)
成立於2007年的「飛躍演奏香港」(Premiere Performance Hong Kong),近年十分積極地推廣室內樂,由2012年起,均在一月舉辦香港國際室內樂音樂節,到今年已是第六屆(首兩屆不是在一月進行),已經成為每年第一個值得樂迷注視的音樂節。
今年音樂節共有五場音樂會,樂手主要來自美國。與上兩屆相比,今年缺乏像Hélène Grimaud、Vadim Repin這類大名音樂家,令星味略減,但音樂節仍有很多其它活動如講座、工作坊、大師班等,內容依舊充實,而且音樂會舉行的場地集中在香港大會堂和香港大學的會議中心大會堂,放棄了聲響效果為人垢病的演藝劇院,是一個進步。場刊依舊印刷精美,除了樂曲與演奏者介紹等必備資訊,還附有作品與世界大事的時序表,可讀性甚高(雖然中文版的排序有一些錯誤)。最令筆者欣賞的是,每場音樂會開始前,創辦人Andrea Fessler都上台致謝,而藝術總監林昭亮則會向觀眾簡單介紹每首樂曲,給他們「打底」,在香港大概只有資深音樂教育家葉惠康才會有如此堅持,PPHK此舉實在是誠意可嘉。
筆者聽了名為《尋找與鄉愁》此音樂節的第二場音樂會,得益於新的香港大學站,令會議中心大會堂更易到達,而且全程「有瓦遮頭」,不用怕日曬雨淋。這場音樂會的演奏曲目配搭十分新奇,先是貝多芬的《C小調鋼琴三重奏,作品1之第3首》、接著是盧托斯瓦夫斯基的《小提琴與鋼琴組曲》和德伏扎克的《A大調鋼琴五重奏,作品81》,三套作品年代超過兩個世紀,作曲家之間也毫無關聯。若要勉強把他們連結起來,筆者只想到這三套樂曲分別與作曲家的另一套作品有直接關係:貝多芬後來把《C小調鋼琴三重奏》改編成《C小調弦樂五重奏,作品104》;盧托斯瓦夫斯基也把《小提琴與鋼琴組曲》改編成《小提琴與樂團組曲》;德伏扎克本來是想把他的《A大調鋼琴五重奏,作品5》修改一番,怎料最後變成創作出全新的作品81。不知這是否就是節目搭配的原因,還只是事有湊巧?
默契打磨需時
《C小調鋼琴三重奏》是貝多芬早期之作,創作於1791至1792年,當時他不過是二十歲出頭,人還在家鄉波恩,準備出發往維也納,創作風格仍處於他的第一時期,即以追隨前輩如莫扎特、海頓為主。當晚負責演奏的是Martin Beaver、Lynn Harrell和Kathryn Stott。事前林昭亮表示各位演奏者只有兩天排演時間,練習時間不足的問題清楚在演奏中浮現,雖然三人在整體演繹上有一定的共識,例如整體的聲量變化大體一致、演奏主旋律的角色轉變交替清晰(比如小提琴用強弓拉完旋律後,會立即將尾音收細,讓路給大提琴),但是這些配合大部分來自他們豐富的演奏經驗,並非是由練習得來的默契。明顯地他們的「演奏力量」未調校至相若的水平,小提琴手比較外露,反而大提琴屬於內斂型,所以當二人對奏時,音樂性格不相稱的問題顯而易見,而鋼琴較為平實,在第三樂章有些細碎有趣的樂句,顯然是設計給鋼琴表演,但鋼琴手沒有好好運用,未能表達出貝多芬的原意。
演奏時他們三人頗集中看自己的琴譜,少作眼神交流,筆者認為是蠻可惜的。因為室內樂最有趣的地方,就是演奏者之間無言的交流,眼神交流亦為其一,這不但有助協調,對表演者和觀眾來說,是一種樂趣,這也是室內樂被形容為親密的原因。其實在第二樂章中有一段小提琴與大提琴交錯彈撥奏(pizzicato),二人一邊彈一邊對望,然後一同微笑,這份打從心底笑出來的真誠,其感染力是非常強的,能讓觀眾都感受他們玩音樂的樂趣(筆者身旁的友人看到這一幕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另外一件較可惜的是,年屆七十、拉奏大提琴的Lynn Harrell狀態不佳,幾乎每次用力拉奏時,都會發出「刮弓」的聲音,特別是終章是比較激烈的樂章,刮弓聲此起彼落,有點擾人,真是歲月不饒人。而舞台上的第四人——翻譜員看來頗緊張似的,竟然忘記重複符號,要鋼琴手抽空兩次用左手示意她要翻回去,有時甚至是由鋼琴手自己翻譜。
音樂最好是現場欣賞
然後是林昭亮親身上陣,與Orion Weiss一起演奏盧托斯瓦夫斯基的《小提琴與鋼琴組曲》。要表演這首創作於1984年的現代作品,對演奏者來說難度不低,而從貝多芬忽然跳到盧托斯瓦夫斯基,對觀眾來說也是一個挑戰,林昭亮不可不謂大膽。事實上,他在電台訪問中已經表示過,希望帶一些現代作品給香港觀眾欣賞,只要看看整個節的曲目安排,不難發現除揭幕音樂會的選曲是保守穩陣外,其它音樂會都有一首近代或現代作品(分別是盧托斯瓦夫斯基、荀白克、巴托和安奈斯可的作品),既進取又有心思。
波蘭作曲家盧托斯瓦夫斯基這個名字對香港觀眾是相當陌生,欣賞機會不多。他雖然在這首樂曲用上巴洛克時期使用的「組曲」(partita),都只是在曲式上模仿,在第一、三和五這三個主樂章維持快—慢—快的格式,當中加插兩段標示了「自由地」的樂章,盧托斯瓦夫斯基絕非是向新古典主義靠攏,樂曲在內容上仍是非常前衛,沒有任何旋律性可言,很多上下大幅度的跳躍,在第一樂章有時會出現短距離的滑音(glissando),為音樂加添幾分嫵媚與異國風情,但這段只出現片刻,旋即被激烈的樂段取代。小提琴在整首樂曲飾演主導的角色,鋼琴大多是在回應,或伴隨著小提琴。兩者各有炫技樂段,令筆者印象深刻的是小提琴在數個樂章中都有極高把位的拉奏,例如第一樂章的高把位拉奏維持了一段時間,林昭亮能夠讓張力與音色一直保持在同一水平,沒有枯竭的跡象,尖銳的琴聲令樂段相當具刺激性,相信這是作曲家想做到的效果。另外第三段的高把位拉奏完結後,是一些短小的主題,為氣氛降溫,觀眾能清晰聽到林昭亮在拉奏時發出的呼吸聲,他的呼吸聲遂成為音樂的一部分,十分有韻味。這也是我們要購票入場看表演的原因:只有在現場,才能體會到演奏家與樂曲融為一體的狀態。
音樂會完結後,筆者的另一名同行友人表示,她最喜歡的就是這首「古怪」的樂曲。這反映林昭亮推廣現代音樂的策略是有效的,雖然注定是條難行的路,但值得持之以恆。
令人「wow」一聲的表演
下半場的《A大調鋼琴五重奏》是篇幅最長的一首,該作品創作於1887年。當時民族主義漸趨盛行,在音樂上,一些非傳統音樂大國的作曲家,在學習主流音樂技法的同時,對自身民族的音樂的興趣日濃,希望把地方色彩強烈的民間音樂與主流技法給合,創作出非常獨特的音樂,因而出現了國民樂派,當中德伏扎克肯定是其中一位大旗手。他效法前輩布拉姆斯所創作的《匈牙利舞曲》,創作出兩套共十八首的《斯拉夫舞曲》,集合了多種斯拉夫舞曲元素,成為國民樂派的經典。
德伏扎克在《A大調鋼琴五重奏》都保留了民間舞曲的元素,第二和第三樂章是悲歌(Dumka)和富利安舞曲(Furiant),分別為烏克蘭及波希米亞的音樂。這次的演奏組合是Kathryn Stott、竹澤恭子、Adam Barnett-Hart、陳則言和Clive Greensmith,由於中提琴在樂曲中比較吃重,因此弦樂的坐位安排是第一小提琴和中提琴坐在最接近觀眾的位置。音樂開首部分與貝多芬的《C小調鋼琴三重奏》相似,都是先有一段溫柔的引子,然後突然轉為緊湊。五人在緊湊的段落中一起火力全開,使音樂相當戲劇性。而且由於五人的表現同是那麼放,演奏力量便很接近,ensembleship也比之前的好。儘管如此,在合作上仍可發現一些小瑕疵,例如在第二樂章,幾位弦樂手輪流拉奏主旋律,第一小提琴的運弓總是跟其它人不同:當別人是用弓尖上弓開始,她就是弓根落弓開始;當別人是用弓根落弓開始,她就是弓尖上弓開始。弓法的不同,其實已決定了旋律的力量、造句,因此運弓的不同,足以令交接中的旋律變得不統一。
各人都沒有吝嗇獨奏的機會,好好表現一番,當中以第一小提琴尤甚,每次獨奏時都非常突出,令全場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拉到激動處她甚至會整個身體升離座位。筆者認為若這是協奏曲或獨奏會的話,這程度的釋放是合適的,但在五重奏中,這就有點過了火位。中提琴也有不少獨奏的機會,發揮出色,一些困難的樂段,例如第四樂章一段用斷弓上下拉奏分解和弦(broken chord),難度不低,他都能夠應付自如。第二小提琴是最少表現機會的一位,他會不時斜眼看第一小提琴,盡力配合她,是一名很好的伴奏者。
整體來說,他們的演繹十分精采,既充滿戲劇性,又能奏得婉約溫柔,特別是第一樂章,當樂章將近結束時,五人一起加快,把樂曲推上高潮,完結時筆者聽到身後有一位觀眾忍不住說了聲「wow」,相信這個「wow」已能夠說明他們的演奏是如何精采。
經過多年的努力,香港國際室內樂音樂節經已建立了不俗口碑,音樂會的策劃和水準俱有保證,讓香港觀眾多了機會體驗欣賞室內樂的樂趣。雖然今場入座率不算高,相信因為是星期四和港大這個場地未夠普及之故。然而,演習時間不足的問題必須正視,否則音樂節的質素難有突破,是不是應邀請更多本地樂手,讓他們早點在香港排練?還是請多一隊四重奏來港?抑或物色一些已曾合作過的樂手,演奏他們合奏的曲目?會否為了質而放棄量,忍痛減少音樂會的場數?這點真的要交給林昭亮和PPHK細心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