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智海的漫畫,我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像他在《Her Story:The Black Void》裏面的一個角色所說的:「我希望讀者看我作品的時間跟我創作的時間一樣長」,假如他畫一格要用二十分鐘,我們就該注視這一格二十分鐘。但這是不可能的,尤其在鬧哄哄的香港書展之中;這書展,恰到好處地呈現了這個城市的特質:狹窄、密集、高速。
那天在書展會場的攤位裏,我極力配合環境,猶如叫賣翻版光碟一樣地叫賣書,然後Kubrick出版社的朋友送來四本新書,其中一本正是智海的《The Writer And Her Story》。我是不應該收下它們的,但我的反應比起自己已經遲緩的大腦還要快,結果道了一聲謝就取過來了。我不喜歡出版社贈書,不是因為我清高,甚至也不是為了評論人的公正操守;而是因為我覺得書是應該自己買的,尤其這類小型獨立出版社的出品。我沒有甚麼可以做的了,難道連花幾十塊錢買本書都不行嗎?
回家之後看智海的博客,他很誇張地宣佈:新書印好就立刻絕版了。那是當然的,它只印了三百本。《The Writer And Her Story》最初是他自己手工釘製的冊子,一開始印了二十本,後來又多了一百二十本,每次都是因應需要才製作出來,連封面也是他逐本畫上去的。現在這本機器複製重印版固然不賴,但我還是喜歡那最初的粗糙,儘管我已不知把它放到那裏去了。
說回速度的問題,看智海的漫畫要慢,並不在於他的東西很豐富多彩,恰恰相反,無論是《The Writer And Her Story》還是後來的《默示錄》,他的作品都是一片黑白。尤其後者,往往有大量單調的重複。例如《Her Story》,就有連續八十四格背景墨黑,浮現著一張正面人臉自己在呢喃自語的畫面。如果你是個看漫畫只看故事,或者單純跟隨文字的讀者,你很容易掠過這八十四格,以為它們都是一樣的。但只要再細心點觀察,你就會發現它們每一張都是不同的。沒錯,它們很像,人臉一點表情也沒有(智海的招牌);可是那些輪廓的缺角是不一樣的,每一對眼睛下方的陰影都有極細微的分別。這重要嗎?重要,因為這麼看你才會看得慢,看得慢你才能體會智海作品中那種因為長久等待而產生的時間停滯(就像困在荒島多年的人不知道今夕何夕),看得慢你才能深深感到他的陰鬱。
很多人都說過智海作品的憂鬱、哀愁和荒謬,也有人把它們歸諸於卡夫卡,啓蒙智海的作家之一。所以他的創作似乎很有「普遍性」(「人的處境」,「現代的荒誕」等等),不像與他同輩的小克、江康泉和楊學德,一聞就聞出「香港味」。再加上他早期作品的文字都是英文,你若不知誰是智海,說不定會把他當作歐洲漫畫家。然而在我看來,智海最像卡夫卡也最不香港的地方,卻是他的憂鬱乃一種室內的憂鬱。聽說他也很喜歡美國的霍柏(Edward Hopper),那位把夜晚無人的街道畫得非常寂寞,把人物畫成空洞靜物的著名畫家。可是兩人對空間的處理是很不一樣的,即使是在畫室外空曠的公園,智海也總是把它們畫成了「室內」。霍柏可以把一間明亮的房間變成整個無意義的城市的象徵,智海則可以把街道和沙灘變成四面牆裏的家具。就算我們沒有真的看到牆壁,但我們知道那些隱形的牆是存在的,封閉了整個空間。這空間越是遼闊,那種室內的人工的虛構感就越強,就像電影《Truman Show》裏的占基利活在一個完全人造的世界裏一樣,窒息,沒有出路。卡夫卡的陰鬱豈不就是這種室內的陰鬱?
室內,指的不是一個實際的物理空間,建築物的內在;室內更是一種品質和氛圍,例如牆角的暗影,經過玻璃窗戶的光線,與細碎的人聲和它引起的回音。這種品質又是很不香港的,因為香港是一個連室內也都像是戶外的地方,整個城市的肌理毫不費力地就伸進了住家裏頭,回家與上街的分別不大,因為每一個人的家都像街道都像商場。比如書展,你說那是戶外還是室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