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甄拔濤
叩問可以是無效的,如果叩問得不到回應,或叩問者沒有堅持叩問下去。廿一世紀,最潮(流行)的關鍵詞非「全球化」莫屬。談論「全球化」,就好像變成有深度、夠學術,而且掌握著未來似的。上世紀的熱門主題「消費主義」彷彿已經乏人問津,可是消費主義的問題仍然懸而未決,而且以無人能擋的姿態繼續膨脹。前進進戲劇工作坊藝術總監陳炳釗作為劇場導演及文本作者,面對消費主義時代的劇場處境,創作了「消費三部曲」,堅持叩問消費主義。
《哈奈馬仙》與劇壇峯會
零八年陳炳釗與龍文康創作了《哈奈馬仙》(下稱《哈》)的文本,由台北莫比斯圓環創作公社的張藝生與梁菲倚執導。《哈》以德國劇作家Heiner Muller的《Hamletmachine》為藍本改寫而成,直接回應香港的劇場及文化生態。《哈》公演之時,正值香港特區政府發展西九龍文化藝術區之際,霎時間文化藝術好像滿有希望,終於有抬起頭來的一天。不過「西九」文化區卻引來不少疑慮,包括「西九」最後會否變成一個地產項目、「西九」的營運、管理模式會否受制於政府官僚、以致資源的分配問題等。香港文化評論人及作家陳雲便曾撰文指「西九」只是淪為文化諸侯割據領土的局面。與此同時,香港劇壇頗有蓬勃發展之姿,部分劇團起用歌影視明星,以致製造劇壇明星的效應,吸引觀眾入場。一些劇團漸以文化產業模式運作,以求劇團能夠在市場立足。
《哈》可謂對這個時代的當頭棒喝。《哈》的劇名本身已經頗堪玩味。「哈奈馬仙」是「Hamletmachine」的廣東話直譯,教人想起如香奈兒(Chanel)等國際品牌的直譯,從而引伸為Hamletmachine早成一個品牌之意。加上《哈》的宣傳文字開宗明義,表明「向西九說不」。而劇作本身更直接批評劇場變身文化產業的方向。不難想像,《哈》挑動了劇壇神經。為此,一些劇場創作人、評論人及文化藝術界的重量級人物,在演出之後聚首一堂,進行了一次長達三小時半,名為「文化產業趨勢下的演藝路向」的討論會。會議探討了劇場產業化的問題、創作者與評論人之間的關係以及香港劇場發展路向等問題。明顯地,與會者對今日香港劇場狀況有著各自不同的理解,亦一如所料,沒有得到任何結論。由劇作而引發討論會,在香港可說絕無僅有。劇場本就應該與外界發生關係,而不只是觀眾觀賞完畢拍拍手便走人,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第二部曲:《賣飛佛時代》
事隔一年,陳炳釗寫下《賣飛佛時代》,並找來李國威與他一起聯合導演。沉澱一年,《賣》再將叩問推遠一點。故事發生於香港出現首宗豬流感確診個案、政府封鎖該名墨西哥病患者曾入住的酒店之際,一名不曾存在、與首名患者同機的男子,正準備回港發展。另一邊廂,一名少女拉著一喼(行李)自己設計的帽子,準備在旺角街頭開展她的事業。
賣飛佛時代,秉承廣東話直譯的風格,實為My favourite time。陳炳釗叩問的不再只限劇場,而是香港消費社會下個體的異化及真實性的消失。陳亦明顯想透過《賣》,側面回應經歷近年保育運動的香港。
住在珠三角的哈姆雷特:hamlet b.
今年年底,陳炳釗再次回到哈姆雷特,以《hamlet b. 》(下稱《b.》)為「消費系列」第三部曲。陳炳釗再次執筆,並再次找來張藝生與他合導。《b.》仍由《Hamletmachine》出發,但陳對《哈奈馬仙》作了八成以上的改動,不過,憤怒與批判的力度卻絲毫沒有減少。
《b.》貫徹始終,憂慮劇場在來勢洶洶的文化產業氣氛下,異化成忘記自我的存在。哈姆雷特開始崩潰的時間,是在開演前的五分鐘。這正正提醒着觀眾,我們其實為什麼進入劇場。
那麼,哈姆雷特身處怎樣的劇場生態呢?他正在一個個面目模糊的城市大劇院巡迴演出;他參與的製作用上了最刺激的當代劇場元素。如果哈姆雷特住在包括香港在內的珠三角地區,他面對的是喜歡看什麼戲的觀眾?是以為進大劇院看話劇就是戲劇藝術全部的觀眾?還是追捧連名字也叫不出的外國藝團以証明自己很有文化很有品味?或者哈姆雷特會走進小劇場,一心尋找先鋒、實驗戲劇的身影,然後發現除了劇場小了點之外,其實還是在看與大劇院差不多的劇目?
陳炳釗對行動的可能性,總是充滿疑慮。他曾在《賣》的場刋中說,保育及爭取公共空間的行動,對他的衝擊比劇場經驗、大師藝術思想都強烈得多,但他卻無法參與行動。在《b.》的文本中,往往一念起,行動轉瞬又被消融。欲反抗,卻又被自我壓抑。哈姆雷特要行動卻變得困難重重,雖然周遭的人常常催促他「Action,Action,Action」,但行動,一如劇中的一個意象--冰塊,一度堅固,轉瞬融解。
香港戲劇新文本
陳炳釗主持的「前進進戲劇工作坊」近年不斷搬演歐洲新文本的作品,而《b.》亦明顯受到新文本的影響。新文本未有一個嚴謹的分析框架,但仍然可歸納出一些特徵,包括新文本挑戰搬演難度,往往寫出一些難以演繹的舞台指示。新文本不自我困囿於劇場,常常直接回應社會議題。《b.》不但批評香港的劇場生態,而且還指涉兩岸三地的文化產業。文本中亦有一些諸如「死去的戲劇家們從雪地裡爬出來用他們的i-book襲打哈姆雷特」、「H1N1病毒像太陽一般地幅射出光芒」等難以演繹的舞台指示。原本這些都是文本作者留給導演解決的難題,有趣的是,陳炳釗今次兼任聯合導演,陷入出題者與答題者身分重疊的窘境。
《hamlet b》與巡迴演出
「消費三部曲」對以巡迴演出場數為量度成功的指標,以致人類在全球城市急速移動,都抱持懷疑甚至批判的態度。但今次《b.》卻在台北、香港、廣州三地巡演,難免會讓觀眾困惑--你不是不信任這樣的運作模式嗎?《b.》的文本也有回應著兩岸三地的社會及文化生態。似乎,在陳炳釗心目中,巡演就是要與當地發生關係,所以作品也應如此。如果巡演沒有回應當地文化、社會,作品就只是過客,而創作者最終好像哈姆雷特,迷失於某一個城市大劇院的化妝間。
刺痛了誰?
我好奇《b.》的演出,會否給台北香港廣州帶來什麼衝擊。尤其是國內文化產業的發展,往往和國家政策、國族主義扯上關係(興建大劇院証明自己是大城市等想法)。看「消費三部曲」,總教我想起傳統馬克思主義所說的異化。文化產業異化劇場,消費主義、全球化異化個體。不過,有趣的是,如果你挺身戮破異化的謊言,被異化者不但不會感謝你,而只會感到刺痛,繼而因痛與恐懼而作出激烈反應。我以為,這是兩年前《哈奈馬仙》引起觀眾極大迴響的原因之一。《hamlet b.》繼續是一個會刺痛別人的作品,而我期待著,有誰將會被刺痛。還是什麼都將不會發生,叩問終又給消弭無形。
*台灣《表演藝術》11月號〈在文化產業中消融的經典與迷失的哈姆雷特〉一文轉載了本文部份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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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拔濤
香港大學文學士,主修英國文學。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文學)碩士。游弋於不同媒介。近期作品:環境舞劇《之後,沒有詩。》(導演) ;舞台劇《挪威沒有森林》(編劇) ;《一個數》(A Number)(讀劇,導演);繪本作品《鉛筆擦膠》(文字作者),入選雜誌《讀書好》2009年書展100本好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