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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聽農民的表達——一個農民藝人的故事

傾聽農民的表達——一個農民藝人的故事

文/沙垚 @破土工作室

【摘要】在經濟力量單維度主導表達意義的時代,農民無法和知識精英、政界要員和商業大腕平等的分享話語權。但是,在歷史、社會和文化的「幽微暗淡」的角落,他們的表達與實踐,細膩綿長,又史詩般的存在,他們懂得如何生存和利用現有的資源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他們不是被馴服的失聲的羔羊,也不是極端的喜愛自焚的刁民。

2013年底,我在西安,給華陰市的皮影藝人衛興保(1942年出生)打電話,告訴他我即將去加拿大訪學,可能接下來的一年裏無法見面了。他興奮的告訴我,他也在西安,在小雁塔演出「一人台」。

我立即趕去小雁塔。從小雁塔博物館的北門進入,直行200米,右手邊有個小院子,院裡種滿花花草草,花叢中有一個劇場,衛師在劇場裡面接待了我。

他告訴我,他2012年來到小雁塔,現在月薪3300元,管住不管吃,每周工作六天,周一休息。有遊客來到劇場,集齊三五個,他就演一場,每個遊客需交費20元。

所謂的「一人台」,即將原來5至10人的皮影演出團隊縮減至一人,樂隊和主唱由錄制的音頻替代。無論是博物館、老字號餐廳都十分歡迎這一模式,畢竟大家都願意用非遺這種傳統文化形態來裝飾餐飲、旅遊業的文化品位,且只需要支付一個人的工資,而不是原來的一個團隊。

衛師在小雁塔,永遠只演《賣雜貨》一折,皮影亮子都是掛好的,甚至亮子上的樹、房子等影偶都是固定好的,他的演出也就僅僅是拿兩個影偶擺弄一番、再炫兩個特技,如吐煙圈、撓頭等。

對「一人台」這種模式,眾說紛紜,不過批評者居多,如認為這可能會導致皮影演出的劇目瀕危、技巧單一化、標準化、模式化;對音樂和唱腔是滅頂之災;是傳統文化為了滿足遊客的快餐消費,與資本結合的一種飲鴆止渴的傳承方式……但,這似乎也可以解讀成,農民發揮自己的主體創新意識,探索傳統民間技藝與當下市場經濟相結合的一種時代的生存方式。

如何分析、看待這一現象?大家可以討論。

我最好奇的是,衛師竟然把他的徒弟孫衛帶到了小雁塔博物館。孫衛,是臨潼老孫家皮影的後人,但傳至他這一輩已經式微。小孫是一個20出頭的小夥子,從2011年起,就跟著衛師學習皮影「挑簽」技術,在皮影普遍沒落的年代,能有這樣一位年輕人熱愛,並投入自己的青春去堅守,殊為可貴。

衛師告訴我,本來小雁塔不願意接受小孫,是他極力堅持,以辭職相要挾,小孫才得以留下來的,每月由小雁塔支付1500元的基本生活費。在這裡,小孫可以得到實戰機會,為遊客演出。

我感動於衛師為了文化的傳承,與市場、資本的博弈和鬥爭,並取得了一定的成效,我將此解讀成具有文化主體性的農民的批判和鬥爭意識。

臨別,衛師說他要向我推薦一個學者,他在我的本子上工工整整的寫下幾個字:「陳李凡平女士,陜西渭南華陰市台頭村衛興保向你問好」,落款是六個字「皮影表演大師」。他說這是一位加拿大籍的華人學者,曾經來看過他演戲。

後來,我真的在網上搜到了陳教授的郵箱,她對衛師的牽掛表達了感動,並告訴我她已經去紐約大學任教。

最讓我感興趣的是,衛師自稱「皮影表演大師」,我想,他大概已經意識到稱謂是一種資源,意識到民間文化是一種「商品」,且「緊俏」或「供不應求」。但我又想,這不正說明,農民藝人也具有資源整合的能力嗎?這何嘗不是一種主體性的表現?

凡此種種,我困惑了。

2015年5月初,我又去了小雁塔。衛師還在那裡,那個小院,已經「生意盎然」,裡面養了一只鵝,「曲項向天歌」的那種;養了一只鴨,與鵝相依為命;樹上掛了好幾只鳥,百花齊放,可謂鳥語花香。走進劇場,首先看到的是一襲茶席,美麗的茶藝師給我泡茶,告訴我喝的是涇陽茯苓磚,旁邊放著一個顯微鏡,讓我看茯苓磚是如何生出「金花」來的,且「金花」是何等美妙。

可是不得不說,她泡的茶,實在是糟糕透了。

這時進來一批旅客,小孫站起來說,皮影戲是世界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看一場15分鐘,50塊錢,微信掃一掃打五折,25塊錢,還可以品茶,享受絲綢之路文化之旅。有三個遊客留下來觀看演出,後來又進來一位印度遊客,因手機沒有安裝微信,只好給了50元。

演出之後,我調侃說,小孫現在拉客賣票,講起來一套一套的。沒想到他卻開始吐苦水:2012年剛來的時候還好,有時間跟著衛師學習挑簽,可是翻來覆去就一折戲,很快就學會了。這時候,博物館也不想養他這個閑人了,讓他每天拿著擴音器,在院子外面喊話,招攬遊客。現在根本沒有時間學習表演了。他說,他正在創作兒童劇,打算離開小雁塔。

吃飯的時候,衛師也開始訴苦。他說,遊客看演出時,吃零食、嗑瓜子,把地上弄得很臟,劇場經理就讓他打掃衛生,他很生氣。他說,「我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承人,國家都說要保護我們麽,你要讓我做清潔工,我這麽大年紀了……」經理只好作罷。可是到2014年,另一位提線木偶的老藝人來到博物館,比較勤快,主動打掃衛生。衛師批評他「老漢沒知識麽」。但不到一年,那位老人就開始抱怨衛師可以什麽也不做,憑什麽他要做清潔?

經理出面處理此事,以淡季遊客稀少為由,將衛師工資降到了2500元,可是眼看著2015年旺季已經到來兩個月了,衛師的工資並沒有漲上來。衛師決定,近期再去找經理「討個說法」,但他私下裡對我說,他對經理是失望的。

這是一個皮影老藝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與資本自覺鬥爭、爭取自身權利的故事。對文化的傳承,他有一種使命感;對社會的不公和壓迫,他主動抗爭。可是,勢單力薄的他以失敗告終,但他依然不屈不撓,他說,至少現在經理自覺理虧,是不敢見他的。

衛師的故事,讓我想到在今天的公共媒體平台上,我們很少見到農民的表達,聽不到農民的聲音,可是,這並不意味著農民沒有表達。相反,是因為我們沒有傾聽。在經濟力量單維度主導表達意義的時代,農民無法和知識菁英、政界要員和商業大腕平等的分享話語權。但是,在歷史、社會和文化的「幽微暗淡」的角落,他們的表達與實踐,細膩綿長,又史詩般的存在,他們懂得如何生存和利用現有的資源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他們不是被馴服的失聲的羔羊,也不是極端的喜愛自焚的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