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獨媒記者李司祺
(刊《今藝術》2014年11月號 現在才貼出來是有點過時了。不過立此存照,方便大家閱讀。)
自從2006年保育天星及皇后碼頭運動以來,香港的社會運動,總不缺藝術家的身影,甚至貫徹前衛精神,走在前線,以各種創意方式,把弱勢群眾的聲音加以放大,扭轉籲輿論走勢,「藝術X社運」一度成為閱讀香港當代藝術的關鍵詞。尤其在涉及空間政治的具體操作上,如公共空間、都市更新、城郊發展時,以藝術打政治擦邊球,用別開新面「斷估唔拉」的方式進而騎劫佔領,改變空間常軌,幾成慣例。 但九月下旬因為爭取普選而發起的學界罷課與和平佔中以來,雖是遍地開傘,波瀾壯闊,但過往熱衷於政治的藝術家,不少卻選擇站在燈火闌柵處,消聲匿跡在人群之中。代之而起的,是市民在示威現場和網絡世界的各種臨場DIY,由標語到貼紙、跨欄翻牆的腳踏、挪用新聞圖片、配合粵語諧音的二次創作.....在佔領地區遍地開花。本文特地走訪了藝術x社運界的新手與常客,嘗試了解他/她們的瞻前顧後。
我不以藝術家身份參與
曼徹斯特亞洲三年展開幕過後,歸心似箭的白雙全縮短行程趕回香港。甫下飛機,妻兒未見,便拖着旅行喼和歉疚趕赴中環。轉了一圈,看見市民驚人的自發組織力,物資、救護甚至垃圾分類,都自發地找到能夠幫忙的崗位。他把其中一個駕設在欄桿之間的木板裝置貼上面書,令這個小發明獲得1萬2千個讚與近千個轉戴。(到截稿前) 一直下來,他都沒有發表「作品」,而是拿着相機穿梭大街小巷:「我覺得這種在人群中觀察、發現和散播的工作,比起我創作更踏實有效果。」被歸類為概念藝術家的他,在社會運動中其實一向不算站的太前,曝光律率主因架設在金鐘太古廣場對開,方便市民跨越馬路行車分格欄杆的臨時階梯。早在2003沙士一役和反對基本法二十三條立法(國安法)時,白氏與《明報》「星期天生活」版即合作無間。他善於把日常生活微小處透過媒體版面加以放大,在大是大非面前找出非此即彼以外的可能性,為普通市民打開日常生活中的政治想像。和平佔中事態發展迅速,再次令他確認藝術的力量,不應該在運動或示威現場之內,不需要藝術家畫蛇添足。何況這麼大規模的群眾運動,人海與呼聲、現場的種種畫面,已是最強的propaganda。
白雙全的學長程展緯,常常被藝術家朋友喻為社運版白雙全,老大的作品比白雙全更加接近Hans Haacke一路的建制批判,,經常以真身介入現場。程氏刻下正在安全口畫廊擺出他七年以來的個展,但原定於9月27日行的藝術家講座,卻在最後關頭決定取消,並呼籲準備聽講的朋友「政總見!」(到政府總部見)。程展緯近期的「正職」是保安員。2007年,程展緯便開始關注藝術圈的邊緣勞工─藝術館裡的保安員,並在《明報》版面發起「請給保安員椅子運動」和「藝術館保安員薪酬調查」。為了了解和介入創作,他像《時代雜誌》專欄作家Barabara Ehrenreich去當底層服務生一樣,正在進行一項題為〈黃馬褂〉的行動,循正式入職途徑修讀保安員課程,年初終於獲得保安員牌照,近日正在位於紅磡火車站對面的理工大學當更,在兼任教師、寫稿、創作、保安多個角色之間彼於奔命,他透過電郵的回應是:「我沒有特別以藝術家的身份參與。 不要介懷藝術不藝術,不同能力走在一起就是好
佔中標誌設計者達達,較為人所熟悉的身份是政治漫畫家,他在《明報》上的專欄始於2003年七一大遊行。此前,他主要從事新媒體創作並漫畫,完全沒料想到自己的作品會在這十年間陪伴着香港讀者渡過一個又一個政治關口。由政治漫畫到佔中標誌,達達表面上與政治越行越近,但實質是「作品很前,個人很近」。作為偏近藝術類型的漫畫中生代,他的作品既有別於主流政治漫畫「笑咗就算」的諷刺手法(典型如尊子和馬龍),但又與個別政黨關係密切的新生代網絡漫畫保持距離。他筆下人物的處境對白,總愛語焉不詳:「我當然都會take side,但都以普世價值為主,不會跟隨個別政黨......而且香港政治形態變得太快,今日以為是忠的,明天可能會變奸。如果跟車太貼,便很難有創作空間。」佔中運動主要發起人都是基督徒,發起運動時強調自我犧牲的宗教情操,同為基督徒的達達坦言標誌設計只用了十多分鐘便一語中的。不同於一般政治圖象的慷慨激昂,這次神來之筆,一只小鳥(和平鴿)堅定不移地默站在圓圈上:「那個圈就是emptiness,虛位以待人們上把它填滿。而運動要佔領的不是實質的空間,而是人心─如何可以連我老媽都能明白支持。」運動成真,達達供稿除了從不脫期外,就是到場運送物資:「以普通市民身份參與更有效。」
市民自發 藝術靠邊
畫室設在旺角唐樓的c & g apartment ,是夫妻檔二人組合,c(Clara)是張嘉莉、g(Gum)是鄭怡敏二人在千禧年因行為藝術結緣,憑教授繪畫借取資源搞當代藝術。自佔中開始,二人日夜輪班照顧小孩並到場聲援。運動以傘為記,張嘉莉發起「遍地開遮」(粵語稱傘為遮),拿着顏料到附近被佔領的彌敦道口與市民一起在傘上繪畫,但不久即覺得沒有必要。「國慶」當晚凌晨一時致電,她人在中環、半帶興奮的說:「好好。art & live結合在一起。現在已經everyone is an artist!你看到生活每一個層面都已經受到關注,每一個人都在發生作用...... 當空間開放了,普通市民想得到的,都動手自己造,還會互相幫忙,好有創意,已經不用藝術家去擔當組織者。」在「提前佔中」前,爭取普選的一邊曾被建制派周融發起的「反佔中」運動,以各種犬儒歪理搶盡風頭,習慣義正詞嚴的和平佔中一方,欲辯無言。她遂和魂游等其他藝術家以齊澤克式「狗智」(kynisim)還擊,拿着各種「支持」「反佔中」標語紙牌,像國王的新衣裡的小孩,到「反佔中」街站搗蛋。這些標語,不單混淆反對者的視聽,更掀露出「反佔中」背後的金權操作,例如:「我反佔中因為警察食環照住」(食環即管理街道小販的執勤隊)、「我反佔中因為特首支持分化」、「我反佔中因為佔中無專車接送」。比起較為單向的公民講堂式集會,張嘉莉認為這些機靈的「小動作」更多元、更民主:「我們是在反對單一化和極權,藝術正好可以令思考更多元。」
書法不過是寫字
積極於社運界的藝術家,也有換個身份再走到前線的。由李俊峰、梁御東、葉浩麟等油麻地街坊(部份為鄰近藝術空間「活化廳」成員)發起的「佔領撐小店」,鑑於旺角一帶商舖生意受到影響,遂趁機反對大集團壟斷,提醒市民到小店購買支援物資及飲食消費,貫徹反地產霸權。他們先到像士多、涼茶舖、茶餐廳一類小店與老闆傾談,收集餐單,再在彌敦道自行架設的街站「即席揮毫」,把餐單化成巨大手寫廣告。自小習字並畢業於柏香港中文大學的葉浩麟,正是其中的「黑手」。筆者到達他們位於信和中心前的街站時,他正蹲在地上旁若無人地用平頭的廉價水彩筆在寫「佔領彌敦道幫襯街坊舖」,引來市民圍觀,身後以自由行為主要客源的珠寶店照常營業。這種馬照跑、舞照跳、嘉年華式社運,直是黑夜旺角的後現代景觀。身經百戰的葉浩麟,在大學時代從幫助學生報社寫橫額開始,進而為反拆遷的花牌師傅寫黃乃忠大字。正職在「社群藝術網絡」,以藝術走入病房的葉浩麟,早已放下「藝術家身段」,早以「寫字」取代「書法」,並不以身份為桎梏,而是以能力來看待和使用藝術。他認為自己是「寫字人」不是「藝術家」:「在這種環境(指社運)使用藝術技能好自然,貼近日常,不用藝術去標籤。」他更拿出豐子愷對民間日常應運而生的「手頭字」為例:「 未有印刷廣告的年代,寫字不過是要快、傳意。像茶餐廳落單的ot 即是檸檬茶、廿字又變成丗,當表三十。」(0即是零,取檸諧音:T即是TEA,指茶)葉浩麟更說他已許久沒有再碰過墨汁宣紙,更多的是用油漆直接在橫額布上寫,大字寫完,他滿頭大汗地蹲在再沒有汽車、連空氣也清新起來的彌敦道路中心抽煙。
(葉浩麟蹲在街頭為受影響的小店寫廣告。)
中環vs.旺角的政治比喻
英殖管治的意識形態,一直以維港為界。政經中心以至各種象微地標,都集中在港島區,尤其是中環,在九七之後,隨着中環可發展土地飽和,才逐漸向灣仔伸延,並以由高速公路間空、高度設防、高度離地的整個總政總部,與標誌着新自由主義的會議展覽中心,和臨海卻門禁深嚴的解放軍總部連成一線。2004年適值利東街拆遷事件抵抗高峰,是時旅居香港的龍應台,便以「中環價值」一言概括以經濟、致富、效率、發展、全球化等中產價值。由佔中三子陳健民、戴耀庭、朱耀明發起的佔領運動,原定在10月1日國慶公眾假期「舉行」,歷時兩年的預備宣傳,強調和平有序、非暴力,希望把佔領對一般市民的影響減到最低,被不少社運人士視為太過循規蹈舉矩。誰料9月28日凌晨警方暴力鎮壓對學生,民憤隨即暴發,佔中提前舉行,並且遍地開花蔓延至九龍旺角及尖沙咀。套用de certeau的日常生活的政治概念,相較之下,佔中原來更像中心化的策略(strategy),領導、大台、分組討論......整合出主流民意,與權力中心談判,可說「中環價值」的雙生變種。而被佔領、解放後的旺角,則更為草根和去中心。筆者身邊不少都為這種借來的自由感到興奮。被迫停駛擱在路上的巴士、暫停營業的銀行、垃圾筒和交通燈,均變成市民各抒己見,激發創意,就地取材的根據地。理念不一、形式各異的民眾,在彌敦道上保持着默契般的距離,雖然與反佔中人仕偶有衝突,但化整為零的戰略(tactic),與地面行人道路的縱橫交錯配合得天衣無縫。能動主義(activism)不再需要藝術能動主義(artivism)作為激化中介。
這輛被市民自發貼滿了心聲的巴士,已被市民的約定俗成命名為「民主號」,是為是年最大型的公共藝術。不少藝術家均呼籲m+應加以紀錄收藏。
藝術改變世界
回到中環,藝術的表現手法又變成以聚沙成塔和臨場感染力為要。剛於曼徹斯特大學寫畢博士論文的黃宇軒,一直關注空間政治。他不是藝術家出身,近年卻成為了藝術工作者,這次更聯同城大創意媒體系的幾位畢業生,架設網上平台兼現場投映「並肩上」計劃,收集世界各地或未能親身加入現場的市民心聲,每晚9點至2點,把心聲投映在政府總部的高牆外,為集會學生打氣。訪問之時,網站已收到3萬多個來自全港及全球各地的留言,團隊唯有先選擇「最催淚、最感人」的投映出來。是次運動萬人空巷的場面史無前例,數十萬計的市民日以繼夜聚集,黃宇軒直言起初也懷疑藝術「很無力」。但一旦字句給投映出來,原來在集會中心情忐忑、或無止境地等待的市民,一下子便振作起來,凝聚出一種像共同體的力量:「我不相信gallery或museum既藝術可以改變世界,但相信美學可以帶來social change。」
夤夜,我離開了佔領區,到達了九龍塘浸會大學視藝院。二十多名學生正佔領了停車場,把從中環收集回來、市民曾用來遮擋胡椒噴霧與催淚彈的170多把破傘循環利用,縫製成一把大遮,準備再移到集會地點,在天橋之間的空間打開,為市民遮陽擋雨。自從香港專上學生聯會呼籲罷課和集會後,能上「前線」的同學已在政總外駐紥,學聯留在這裡的學生,不少都是因為種種原因(例如父母反對)未能親自到場、或未有準備好迎接催淚彈,但又很想支持運動的一群。筆者與構思這個概念的謝榮軒與鄭天樂在學院停車場、造傘的現場談過,他與許多同學三天下來幾乎不眠不休:「我想讀藝術的人最大力量不是去衝,藝術學生應該能做到用artwork去支持運動人士。如果我們現在重回六四,就應該正是去造民主女神像的人。」罷課之後,學生其實繼續上課,他/她們的藝術家老師,像何兆基和伍韶勁急來補課,選擇推介世界各地介入式創作,還鼓勵學生在集會中嘗試創作大型作品。選擇棄傘作為材料,一來因為已成為運動象徵,二來這些沾有胡椒噴劑或催淚煙迹的,亦正是政府對市民使用武力的證據。傾談之時,同學正準備到金鐘張開大傘,現在最擔心的是不知會否遇到技術問題。是否相信藝術能改變世界?就讀二年級的鄭天樂說:「大概搞藝術的人都會相信吧!」翌日早上,《百家遮》成功張開,場面動人。
無獨有偶,以傘為記的「作品」,還有城市大學創意媒體系的另一班同學。而他們更為就地取材,把鐵馬堆疊起成為高台,再在上面利用廢棄傘骨紥好支架,收集不同顏色的雨傘向高發展築成《聚傘樹》 ,置放在迴旋處,成為集會現場的地標。創意媒體學院以新媒體為主要創作媒介,這次是同學少有地以裝置形式實體表達,十多二十名同學就地一晚通宵便完,而且大家都相當興奮。他/她們認為警民不應對立,今日局面,都是當權者所造成,所以鐵馬是象徵警察、雨傘是代表人民,相方應眾志成城。
藝術x社運的反轉再反轉
執筆之時,運動形勢仍瞬息萬變,但藝術家大抵都保持樂觀。其中,以經常搶在鏡頭前的黃國才為最,不單在罷課首天已在民主講堂架設起他的漂流教室,並以「藝術改變世界」為號召,在網上發起「umbella movement logo competition」。在接受美國cnn的訪問時,他表示不要看輕藝術的力量,就是安坐家中,這些藝術圖象與標誌,已能改變世界。 其實,當民眾已經「醒覺」(這是學聯大會的口號),藝術家的角色應該是更進一步,還是再退後一步,把舞台讓給群眾?在講求關注經濟(attention economy)的新世代當中,快樂抗爭的參與感雖然有助降低政治參與的門檻,但如何把巴赫金式從死亡裡再生的嘉年華會能量,延續到刻板的日常生活中去,甚至動搖政治與權力序秩?在經歷過多場運動之後,社運x藝術在香港已經落地生根,市民都主動走上街頭和前線,「不怕被拉」(不怕被捕)。美學與政治之間的屏障被消解之後,新一波藝術x社運的走向,正亙待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