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栩晉
「傳統的藝術精神」——中華民族對當代世界最大的貢獻,這當代人高不可及的範本 ,並未有為世人所遺忘,且不斷影響和引領文學、美學和審美文化的進步。當中,「意境」作為「中國傳統美學的核心概念」 ,亦充分體現於現、當代文學作品中。宗白華曾極言:「構成藝術之所以為藝術的(意境)」 ,可見「意境」不獨是進入傳統美學世界的敲門磚,亦是連結傳統和現代文學的重要鑰匙。
關於「意境」的定義,張少康《中國文學理論批評簡史》指出「意境就是專指文學藝術中,表現出外界具體的景象,和其(主體)內在心靈世界,緊緊結合在一起的境界。」 對此,馬奔騰亦直言:「意境是外在客觀事物作用於人的主觀感情或者是人的主觀感情作用於外在客觀事物的產物。」 簡而言之,「意境」「是『情』與『景』的結晶品」 ,講究「情景交融」,從中發展出一精神境界,並藉此塑造「象外之象」,表達「弦外之音」。據乎上言,「意境」既為傳統美學及文學的核心,故論「意境」應從更廣泛的視野,加以論述。因此,筆者將於下文,透過不同的文學作品,如:詩、歌詞等,嘗試分析「意境」的內蘊和構成。
「人之情」、「景之意」、「意之境」、「客之心」
唐時,王昌齡《詩格》首次提出了「意境」一詞,並作出較全面的論述。 據《詩格》載:
詩有三境:一曰物境,欲為山水詩,則張泉石雲峰之境,極麗絕秀者,神之於心,處身於境,視境於心,瑩然掌中,然後用思,瞭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娛樂愁怨,皆張於意而處於身,然後馳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張之於意而思之於心,則得其真矣。
傳統上,一般認為王昌齡將詩境一分為三:「物境」、「情境」、「意境」,三者是並列的詩歌創作審美追求,各有所重,「意境」只是其中之一。 對此,筆者以為這僅就狹義的意境而言。觀乎上言,「意境」既重「情景交融」,「物」中自有「情」、「意」,故廣義的「意境」應同時具備「物境」、「情境」、「意境」,且三者於文學作品中,必得渾然天成,達到「景中全是情,情具象而為景」的境界。
為此,筆者將據王昌齡的「三境說」,進而指出「意境」的構成必包括「人之情」、「景之意」、「意之境」三種要素。當中,「人之情」對應「情境」;「景之意」對應「物境」;「意之境」則對應「意境」。 除此之外,筆者以為「讀者」亦是「意境」得以呈現的必要條件。
詹杭倫曾引劉若愚《中國的文學理論》一書,提出文學審美系統「實由『世界』、『作者』、『作品』及『讀者』四個主要環節構成,並且緊密相連,相互作用。」 事實上,「意境」雖非死物,但必藉讀者的研閱,方得呈現人前,故「意境」的構成亦必加入「讀者」的要素。對此,筆者暫稱之為「客之心」。
承接上言,筆者嘗試以附圖表示「人之情」、「景之意」、「意之境」、「客之心」的關係。 首先,「情」與「景」既為意境的基礎,故下文將先就「人之情」、「景之意」,析述意境的構成。但正如上言,「情」與「景」並非截然兩分,互不相關的兩種要素,故下文將合而言之。然後,「作者」將據其創作意向,運用不同的「情」、「景」,成就不同的作品,以表達其心中所想,亦即其「意之境」。最後,「作品」雖具意境,但仍待「讀者」使之具現人前,故「客之情」將置於後部。
意象:「人之情」、「景之意」
「人之情」與「景之意」既對應「情境」與「物境」,則其內蘊正應從王昌齡的說明中得到答案。先就「景之意」與「物境」而言,「景之意」即作為文學對象的「事」、「物」或「人」都有其內在規律或本身包含的意蘊,而非必待人心所賦而具「意」,因此作者在選取和描繪「事」或「物」亦必顧及和尊重對象的底蘊,這與「物境」實是若合符節。王昌齡曾言:「一曰物境,欲為山水詩,則張泉石雲峰之境,極麗絕秀者,神之於心,處身於境,視境於心,瑩然掌中,然後用思,瞭然境象,故得形似。」
王昌齡指出「山水詩」乃「物境」的代表,而其對象正是「泉石雲峰之境」的「極麗絕秀者」,但筆者以為既稱作「物」,則「物境」亦應包括其他景、物,而非山水之專而已。其實,景物置於目前,則人人可寫,人人能寫,毫無特別可言。對此,王昌齡認為其關鍵在於「神之於心」。所謂「神之於心」,作者必「神化」眼前的景、物,亦即將之「虛化」,將其不帶任何主觀喜惡地納於心中,視之若己,而非純粹的外界事物。唯有如此,作者才能「處身於境,視境於心」,設身處地,投入對象之中,並將之「瑩然掌中」,思考和感受其內蘊,如飛瀑之氣勢、湖水之靜謐。既能深入了解景、物之內蘊,自能精細地描繪出其「意」。
至於「人之情」與「情境」,人心既具七情六欲,這為人之為人的本性,亦是動力來源。悲情樂緒既至,作者欲以詩文發之,或為情感抒發,或藉此與讀者溝通心靈,成就有豐富情感的作品。對此,王昌齡亦有所論,並將之稱作「情境」。王昌齡以為:「二曰情境,娛樂愁怨,皆張於意而處於身,然後馳思,深得其情。」
「娛樂愁怨」,作者藉文作抒發情感,並將之與世人分享,打動讀者,此即「情境」。成就「情境」的重點,在於「張意」與「處身」,亦即作者必須釋放個人的意志、情緒,讓其集中於體會個人的真實感受,然後進入事、物、景之中,讓「思維」擺脫一切束縛,馳騁於虛無的思想空間,享受和感悟當中的情感。最後,作者才能「深得其情」,並將此宣洩於文作,表達深刻的「人之情」。
綜合上言,可知「物境」偏於客、物;「情境」偏於主、情,兩者雖各自成境,表達事物、人物蘊含的精神,但這並非真正的「意境」。正如上言,「意境」是主觀的「情」和客觀的「景」的交融互滲,故筆者以為析述文之意境,必先看當中的融合處,亦即「意象」。
關於「意象」,詹杭倫嘗言:「能夠表現作者情感的客觀物象,正是『意象』。」 「意象」是富有主觀感情的「物象」,這正好說明「意象」亦是「情」與「景」的混合,與「意境」互相扣連、關係密切。但兩者的差別正在於「作品中的意象經過有機組合,形成作品的形象體系,這就產生出所謂的『意境』」 。由此可見,「意象」乃構成「意境」的基本單位,複數甚或單一的「意象」經組合和融和,則成「意境」。這亦正好說明了「人之情」、「景之意」與「意境」的關係。
接著,筆者將以余光中〈西螺大橋〉、網曲〈百戀歌〉作例,說明「意象」的構成。余光中〈西螺大橋〉,主要描述橫跨濁水溪的西螺大橋,並藉此抒發其對詩人的感動。全詩主以「橋」為對象,並加入詩人的感情,混合當中的「人之情」及「景之意」,藉此描繪出當中的「意象」。現摘錄詩句如下:
西螺平原的海風猛撼著這座
力的圖案,美的網,猛撼著這座
意志之塔的每一根神經,
猛撼著,而且絕望地嘯著。
而鐵釘的齒緊緊咬著,鐵臂的手緊緊握著
嚴肅的靜。
全詩未有明言「大橋」的雄偉,但讀者卻能透過當中的「意象」,感悟一二。西螺大橋橫跨濁水溪,雄偉、氣魄自是不言而喻,而且橋身以紅色鐵枝交織而成,構成不同的「圖案」和「網」。另外,西螺大橋矗立於濁水溪上,其存在是偉大、其矗立是昂然的,故詩人又以「塔」誌之。因此,「圖案」、「網」、「塔」都是橋的一部分,亦是詩之「景」。
但作為詩之「景」,三者都是單調的,故作者加入其主觀的「人之情」,賦予其生命和價值,以成「意象」。「力的圖案」讓讀者聯想到大橋並非幼小、羸弱的,其設計、鐵枝的擺設都是粗壯和強而有力,帶出詩人對大橋充滿「力」的聯想。加上,詩人再以「海風」和「猛撼」作側面描寫,帶出橋身的雄壯,面對風雨仍能支撐橋身,屹立於溪上;「美的網」則將錯綜複雜的鐵枝作了生動的形容,讓讀者意會到詩人既感於橋身之強,亦為其設計之「美」所傾倒;「意志之塔」,塔雖高聳,但無生命,故詩人從橋身的存在和內蘊,提煉出「意志」,讓橋成為充分體現策劃者、設計者及建築工的「意志」的塔。此外,詩人又以「海風」和「猛撼」橋身,再以「神經」比喻鐵枝,讓讀者更容易感受其繃緊和團結。
然後,詩人將焦點收窄至橋身的「鐵釘」和「鐵臂」,並極言其貢獻。詩人形象化地指出「鐵釘」如齒,彼此咬合;「鐵臂」如手,互相緊握,這既能深入兩物之內,得到當中的「景之意」,亦將「人之情」賦予「鐵釘」和「鐵臂」,使之成為「意象」,反映詩人以其為大橋的中流砥柱,而心生敬意。最後,「嚴肅的靜」更從整體的角度,帶出「鐵釘」和「鐵臂」不為勁風所動,默默地支撐這雄偉的橋,可見「嚴肅」正是其「景之意」,而詩人的敬佩之情亦油然而生。
網曲〈百戀歌〉,其主旨為描述征人意氣風發,征戰沙場的得意容貌,但及後卻敗戰而歸,狼狽不堪的慘狀,透過先成後敗的落差,訴說詞人的厭戰情思和對情人的思念。現摘錄歌詞如下:
玉馬鞍 朔風凜冽 蕭瑟滿西山
夜闌珊 殘夢未央 蕭索路漫漫
簫鼓喧 羌笛怨 長風萬里山河間
月色寒 獨領殘兵匹馬還
單從上段可見,僅四十七字便包含「馬鞍」、「朔風」、「西山」、「夜」、「夢」、「路」、「簫鼓」、「羌笛」、「山河」、「月色」十「景」,再加上詞人所賦予的「情」,「意象」一成,情人敗戰的慘狀即躍然紙上。此外,上言之「景」性質一致,更易於深化其「情」,隱見「意境」,這亦能呼應上言:「意境」是「意象」的整合。
「馬鞍」本為日用之物,亦可為征戰之需,尋常之至。但配之以「玉」,卻使「馬鞍」頓成意氣風發的象徵。眾所周知,玉代表了君子的品行。〈離騷〉中,屈原便多次以玉喻己,代表其修養之高。在此,「玉」便充分帶出了征人具君子之美,乃得意之「情」,再配以「馬鞍」,可見其意氣風發的形象。
然後,「朔風」、「西山」、「夜」、「夢」、「路」、「簫鼓」、「羌笛」、「山河」均為戰場之景,詞人為渲染其深寒,進而將之神化,發掘當中的「景之意」,並設身處地感受當中的「人之情」。當中,風勢「凜冽」,再加上征人所處之西山,滿山蕭瑟,營造淒清的氣氛。加上,時已為晚,燈火闌珊,征人雖已入睡,但未能酣睡,便被迫夢醒而起,再踏那漫漫征途。至此,「景之意」與「人之情」彼此激盪,互相感染,形成眾多的意象,極言征人之孤苦和戰場之險惡。
及後,戰爭一觸即發,「簫鼓」與「羌笛」此起彼落。「簫鼓」與「羌笛」本為戰時之物,深藏爭戰的意味,以其為象,實足見戰場的「景之意」。但於此,讀者實難覺征人和詞人的「人之情」,因此詞人便加上「喧」與「怨」以狀情。「喧」與「怨」雖只為聲,卻極具「人之情」。「喧」即煩躁、嘈雜之聲,「簫鼓喧」足見戰爭酣烈,士氣高昂;「怨」,即怨恨、哀愁之音,但笛聲無情,「怨」無從起。其實,「怨」實更見「人之情」,讓讀者感受詞人和征人厭戰之思。加上,「長風」將上言之「情」與「景」擴散至「萬里山河」,迅速提升戰場的空間感,使當中的「情」作爆發性的描繪,大大增強「哀怨」的力度和範圍。
最後,征人敗戰而歸,但詞人未有直言其狀,而是透過「意象」加以描述。時值寒夜,征人已然領「兵」、「馬」而還。但為增強感染力,詞人加上「獨」、「殘」、「匹」深化征人慘敗之狀,兵馬死傷嚴重之況。可見「兵」、「馬」等「象」,因「獨」、「殘」、「匹」等「情」,而成「意象」以哀征人之情。
綜觀上言,兩首作品均「意象」豐富,讓讀者更能感受渾然為一的「景之意」和「人之情」,使景象更具立體性,而人情亦更豐富,大大提升了作品的可讀性,以及展現作者的寫作技巧和情感投入。但正如上言,「意象」始終異於「意境」,因此下文將說明「意象」如何進一步昇華作「意境」。
意境:「意之境」與「客之心」
回顧上言,「意境」由「意象」構成,但當中必經過一整合、融和的過程,讓不同的「意象」能統一於同一主題之下,方能突出和深化作品的含意,亦即表現作品的「意境」。對此,筆者以為「意象」雖達「情景相融」之境,但必待作者憑其「意之境」方能合眾為一,並加以深化,以締造「意境」之「成」。
同時,意境之成,雖待作者而得,但其價值和評賞又必待「讀者」而顯,因此讀者的閱讀能力亦直接影響「意境」之「現」。「成」與「現」實是「意境」的一體兩面,兩者缺一不可。故下文亦將依此,先論「成」,後述「現」。
意境之成:「意之境」
「意之境」,即作者透過作品所表達的意志和境界,亦是代表作者有否融象成境的能力及其修養的境界 。正如上言,筆者以為「意之境」與「三境」的「意境」互相呼應,而據王昌齡所指,「意境」實是:「三曰意境,亦張之於意而思之於心,則得其真矣。」
「三境」之中,王昌齡對「意境」的論述最少,亦最難理解。《說文解字》譯「意」作「志也,從心察言而知意也。」 「意」與「志」合,亦即作者創作之「志」,其創作之的或欲寓之理都是作品「意境」的內蘊,亦是作者的真意。為成「意境」,王昌齡只簡言「張意」與「思心」。但若合觀三境,則不難發現兩者實源於對「張『情』於意」及「思『物』於心」的申述,故此筆者以為「意境」實建基於前兩者。
其實,「意」為創作之的或欲寓之理,都將反映作者的心境、價值觀,而為表述虛無抽象之「意」,必寓「景」而成,方便讀者理解其意;加之以「情」,以便讀者了解其心中所喜、所惡。因此,筆者以為王昌齡之「意境」實融「物境」與「情境」而為一,這亦呼應了筆者「意之境」的說法。接著,筆者將以余光中〈等你在雨中〉及網曲〈心若為城〉作例,說明「意之境」如何成就「意境」。
余光中〈等你在雨中〉是一首充滿等待和期盼的詩作。當中,意象豐富,而讀者更可從這些「意象」中理解,貫穿其中,詩人所欲達的「意之境」,並能感悟全詩的精蘊——「象外之象」及「弦外之音」——「意境」。現摘錄詩句如下:
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
蟬聲沉落,蛙聲升起
一池的紅蓮如紅焰,在雨中
你來不來都一樣,竟感覺
每朵蓮都像你
等你,在時間之外,在時間之內,等你
在刹那,在永恆
意象方面,蟬蛙之聲此起彼落,正好說明時值大雨,詩人遂藉兩物的「景之意」,營造一環境,襯托其等待的「人之情」。此外,此景雖動而實靜,陪伴主角的只有「蟬」與「蛙」而已,深刻地道出孤寂和等待的「人之情」。
接著,詩人以紅蓮喻作情人,而紅蓮常比作高潔之士,足見詩人對情人的仰慕之情。此外,筆者以為蓮花之喻,不僅比作情人,實亦抒發了詩人熱熾的期盼之情。身處蓮池之旁,詩人因蓮與情人性格相似,而以之作喻;同時,這亦能理解作詩人因思念情熾,故將之投射於以如焰紅蓮上,而這團思念之火卻遭受無情冷雨的衝擊。由此足見,「景之意」與「人之情」得以高度融合,「景由情顯,情因景生」,詩人創作意象的功力之高,實是令人讚嘆。
意境方面,「虹」與「時間」正起著融合眾象之用。正如上言,此段之意象無一不與「等待」、「期盼」有關。而詩人為將「意象」融合,則透過「虹」與「時間」,使眾象成境,展現其充滿「積極性」與「永恆性」的心境,讓讀者能感受其「意」。
第一,詩人於雨夜等待情人,雖久候未至,但詩人未有灰心,因他相信「陽光總在風雨後」,這雨正能造就彩虹。「雨後彩虹」乃積極之象,亦是全詩的「意之境」,代表詩人等待之情未有熄滅,且積極地寄望未來,深信「彩虹」、「晴天」終會到來。至此,詩人透過動靜之景與冷熱的情,既使「景」的範圍得以延伸,又能深刻的抒發「情」,更難得的是能保持中性美,這充分反映作者的修養層次,並表達其用情之強烈。在此,「意之境」作為凌駕「人之情」和「景之意」的存在,融合兩者,達成「希望在明天」的「意境」。
第二,「時間」將整首詩的焦點收至「永恆」中,使全詩之境界得到飛躍性的提升。詩末,詩人明言「等你」,既不在時間之外,亦不在時間之內,既是剎那,亦是永恆。在此,「時間」實是點睛之筆,使此前的「意象」得以無限擴張,起到深化「意象」的作用,因為這充分反映了詩人的用情之深,以及胸襟之廣能超越時間的藩籬,直達永恆。「時間」蘊含的「永恆性」正是全詩的「意之境」,融合一切意象,成功創造「剎那與永恆」的「意境」。
網曲〈心若為城〉描述一位女子與情人陰陽永隔,女子在悲慟的情感驅使下,透過不同景物,細數對情人的思念之情。在虛實不一的情境裡,正能表現女子思緒正徘徊在回憶與現實之間,其心又激盪於剛與柔的情感之中。全曲意象淒清,且有效地突顯「遺憾」與「堅執」的意境,實是動人心弦之作。現摘錄歌詞如下:
那些往事 我揮墨來鋪陳
你點一盞燭火 是唯一引路的燈
圓月一輪 嘲笑破鏡重圓終有裂痕
心如堅守的城 也為你割地稱臣
殘陽滴血只為你紅妝陪襯
嘆太短的一生 卻有著太長的一瞬
心如荒顏的城 城頭那一列雁陣
排成的字是一撇一捺的「人」
我鎖起了城門 執念著不歸的何人
意象方面,此詞雖未見豐富的形容和生動的表現,但深度卻是毋庸置疑的。詞中,「我」和「你」情感至深,卻隨「你」的離開而終結。為此,「我」「揮墨」疾書,並在你的「燭火」引領下,訴說那無疾而終的感情。當中,「揮墨」與「燭火」互相呼應,加上「燭火」這光亮之物,本就具有「引領」的「景之意」,「我」以已然消亡的「你」為當中的「人之情」,讓其頓成「既虛亦實」的「意象」,讓人明白「你」的重要性。
「城池」、「殘陽滴血」和「紅妝」等「意象」,則充分塑造了「我」那外剛內柔的性格。承接上段,回憶的書卷中,「你」血戰未歸,「我」的思念未有一刻舒緩,這讓「我」不期然想起戰爭:二人的情感攻防戰。當時,群雄來攻,「我」不為狂蜂浪蝶的攻勢所感動,其心更如固若金湯的城池般,盡卻外敵。其實,「城」的「景之意」本為「禦敵」,加上「我」心若城,更見其不為所動的「人之情」。此情此景,實如一英姿颯颯的將軍佇立於孤城之顛,傲視城下群雄。但即使如此,卻始終難敵少女情懷的禍起蕭牆。
正如上言,「我」不乏裙下之臣,斷無自毀長城、戰敗求和之理。但那富於「人之情」的殘陽滴血卻溶化了如冰美人,長勝將軍亦只有「割地稱臣」。在此,「我」的形象先剛後柔,令人難以想像如冰美人頃刻之間,頓成臣下,如小鳥依人般溫婉柔順。剛柔之間,更能突出「我」的傾慕之情,而且這亦成功烘托出「我」那外冷內熱的形象。
最後,「城頭那一列雁陣,排成的字是一撇一捺的『人』」更在「我」的心坎刻下兩道血痕。正如上言,全詞以戰場為背景,「景之意」實是悲涼沉鬱。然後,詞人竟進而安排了「雁陣」這意象。此時,城頭之上,出現一行征雁。征雁本有「軍士」和「歸來」之「意」,這不獨寄寓了「古來征戰幾人回」的「人之情」,亦隱含「你」或已戰死沙場的惡耗,這頓使「我」直墮冰點、萬劫不復,而詞人竟未就此打住,竟再往「我」的心上多補兩道刻痕。雁陣成「人」,讓「我」聯想到情人已死;「一撇一捺」更如刀砍、劍斬,於虛空中,劃下兩道充滿「人之情」的深痕。本已破碎的心,再難承受錐心血痕,亦讓筆者同悲同慟。
意境方面,「圓月」、「嘆」和「鎖」為詞人的「意之境」,以之整合各象,便成「意境」。「圓月」本為「圓滿」、「團圓」的意象,但詞人將之置於回憶之後,實有其「弦外之音」。「你」已戰死,其燭火實為「我」的「思念」的投射,所謂的「團圓」實是一廂情願,而「圓月」的出現,更是對此的莫大諷刺。「我」書「你」點,就如「破鏡重圓」,望能稍彌「我」心之缺,但「圓月」一出,即破「我」心,因為「破鏡」雖圓,但與「圓月」相比,卻終有裂痕。因此,「圓月」實反映了作者那超越的修養,能反用「圓月」的「景之意」,以見「永隔陰陽」的「象外之象」和申述「遺憾」的「弦外之音」,「圓缺相從」正是本詞的意境。
至於「嘆」,實能將「人生苦短」、「剎那便是永恆」此老生常談,昇華至「遺憾」之意境,讓人一再回味。其實,人生苦短,來去促促,每一瞬都足堪珍惜,「嘆」亦是人之常情,何來非凡之處?筆者以為這實見詞人的「意之境」。客觀上,長與短是相對的概念,一生之於一瞬,自是前長而後短,但詞人卻刻意將之錯配,並以「嘆」將兩者串連起來,使效果得到飛躍的提升。
一生雖短,但「一瞬」堪「嘆」。「嘆」能轉客為主,使「一瞬」不只是時間,而成濃縮了一生愛意的回憶。「一瞬」的回憶在「一生」中,不斷迴轉,透進每一段思緒。在此,「長長的一生」變得短促,不足以回味和感受一生愛意;「短短的一瞬」得以延續,佔據所有時間,教人感動一生。如此,「嘆」僅一字便使長短易位,主客交融,虛與實的衝擊使回憶超越剎那的現實,頓成永恆回轉的「象外之象」,亦使「我」的思念之情得到爆發性的宣洩,更見那「遺憾」的「弦外之音」。由此可見,「嘆」之情深,誠為全詞的「點睛之筆」。
最後,「鎖」作為全詞的總結,除代表了令人無奈結局,亦見「我」那「無悔」的意境。「你」久征未回,「我」每天都等待那令人感動的殘陽滴血的身影。但隨著時間的無情洗禮、「雁陣成人」的寄寓,均促使溫婉的小鳥再承受不了失去的打擊,逐漸變回那拒人千里的如冰美人,坐困愁城,並執念著不歸的人。至此,詞人以「我」心如「鎖」,有意將一切「意象」摒於城外,斬絕一切,使「鬱悶」之氣充斥全詞,使其頓成「虛無」的「象外之象」,並藉此封鎖己心,以表「無悔」的「弦外之音」。
綜觀上言,「意之境」作為作者心境和情意的反映,常作「總結」、「點睛」之用,「濃縮」和「融合」作品的「意象」,並加以深化,以塑造和表達那出於「意象」,又超越「意象」的「象外之象」和「弦外之音」,成就作品的「意境」,此即「意境」之成。
同時,這亦說明了意境除了作法,亦講求個人修養。上述眾多作品,除了反映高超的手法外,亦因作者的個人修養,而成就高絕的「意境」。其實,「情景相融」的「意象」營造只是技法,配合「意之境」這個人修養的推動和整合,兩者融會而成的深意,才是作品的精蘊——「意境」。
意境之現:「客之心」
上述之言,多從作者及創作而言,但作品絕不是孤立,亦不應是孤立的,它既屬於作者、世界,亦屬於讀者的。所謂「曲高和寡」,曲需和,就如境需悟,否則就只是一堆文字而已,全無價值。因此,蘊含於作品中的「意境」是隱是顯,亦需講究讀者的投入和評賞。
眾所周知,陶淵明乃田園詩大家,作品之佳,影響之廣,毋庸置疑。但淵明生前,其文評卻是無甚了了。鍾嶸《詩品》雖推其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卻評其文作為「中品」而已 。由此可見,前者只就其詩歌題材的影響而言,非關乎其品第。依此推論,足證文境雖高,卻缺乏知音,亦是徒然。
究乎文學史的發展,陶淵明的冒起和受重視,實始其死後。蕭統曾撰〈陶淵明文集序〉,讚其:
余愛嗜其文,不能釋手,尚想其德,恨不同時。故更加搜求,粗為區目。……嘗謂有能讀淵明之文者,馳競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豈止仁義可蹈,亦乃爵祿可辭,不勞復傍遊太華,遠求柱史,此亦有助於諷教爾。
另外,據惠洪《冷齋夜話》載,蘇軾曾言:
淵明詩初看若散緩,熟看有奇句。……大率才高意遠,則所寓得其妙,造語精到之至,遂能如此。似大匠運斤,不見斧鑿之痕。不知者疲精力,至死不知悟,而俗人亦謂之佳。
蕭統以陶淵明身能辭爵祿、蹈仁義;文可廉貪夫、立懦夫,有助諷教,足見其欣賞其人才品行,以其文人如一,望「尚想其德,恨不同時」;蘇軾以淵明「才高意遠」,「造語精到」,但正因如此,學力稍低者或許「至死不悟」。由此可見,陶淵明的作品、意境雖成於其手,卻現於蕭統和蘇軾的慧眼獨具,唯以其「客之心」,方能發掘和感悟作品的精蘊——「意境」。
明時,王陽明亦曾有一語,論及主體之「心」(客之心)對於「客體(意境)」的價值作用,足以說明「客之心」實為意境之現的關鍵。據《傳習錄》所載,王陽明曾言:「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表面上,此言反對一切客觀之物,但實際上,王陽明乃為強調「心」作為主體的主宰性,指出世間萬物必待人心所賦,方具價值和意義,其存在實是「意向構成作用產生的一個結果」 。對此,葉朗主編的《現代美學體現》亦以為「這句話可以用來作為對於審美體驗的意向性的一種形象的描繪。」
依此論文,文中意境便是當中的花,其顯現正在讀者「看」與「不看」之間,看則「明白起來,花在心內」;不看則「同歸於寂,無花無心」。意境之成就如鮮花之生,雖為客觀存在,不為人興,不為人滅,但其「呈現」則待「心」而至。因此,筆者以為意境之成關乎作者,而意境之現則與讀者——「客之心」有關。
閔建蜀曾言:「從太極思維來看,世界萬物都可用『一分二』的觀點來分析」 。誠然,「意之境」與「客之心」作為成就意境的重要因素,就如太極陰陽的兩面,「意境」便是本體,「意之境」與「客之心」便是「意境」的二分。當中,「意之境」關乎「意境」的成敗,屬動(主動)之一面,為陽;「客之心」則關乎「意境」的顯隱,屬靜(被動)之一面,兩者「合則兩美,分則兩傷」 ,缺一不可。
總結
「意境」作為傳統美學、文學的核心,其內蘊自非洋洋萬字所能盡錄,但「人之情」、「景之意」、「意之境」和「客之心」應可較全面地述及其基本構成因素。至於,「意境」的構成方法,因篇幅有限,故未能藉此文詳談。此外,透過上述的作品分析,可見「意境」不只為傳統之物,亦能活現於現代文學,因此將傳統理論與現代文學合而論之,更是重要。最後,筆者望本文能起拋磚引玉之用,引方家多作指證。
參考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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