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散場後,觀眾似乎都對《監護權爭戰》不太滿意,有人說導演視野太窄,未有以小見大,從一宗破碎家庭案例擴及社會議題,管窺政府作用和責任,也有人講得更乾脆,一字記之曰:「悶」,好像只為了最尾十五分鐘高潮位才進場看戲。路邊影評不無道理,整齣戲都內斂深沉,人物背景大多藉由對白交代,除了結尾一幕之外,情緒爆發場面大多點到即止,觀眾覺得沉悶難耐亦情有可原。不過,「講故事方法」形形色色,為甚麼導演Xavier Legrand偏偏選擇了「平平無奇」的表達形式呢?
看慣了TVB爭產戲和家庭劇,我一邊看《監護權爭戰》,一邊想著如果這齣戲落在港式表達手法,應該會有很多火爆場口,演員們也會較平均地在個半小時內發揮演技。
如果導演應用港式劇集手法……
劇情很簡單,就是一男一女離了婚,女方Myriam(Léa Drucker飾)帶著兒女四處躲避前夫Antoine(Denis Menochet飾),Antoine於是訴諸法律,要求定期探視未成年兒子(Thomas Gioria飾),故事就開始於Antoine勝訴一刻。
觀眾作為旁觀者,在整齣戲中聽到很多角色談論或評價男主角:律師指男主角因思念兒女心切,不惜辭職放棄工作,追蹤「玩失蹤」的前妻;其子則曾通過書面陳情,表明不願接受父親探視,認為「那個男人」會危害媽媽安全;男主角父親也曾在一場反枱告終的家庭聚餐,直斥其子總是最後搞砸破壞一切。
縱觀全片,與其交由親屬們左一句右一句點評,其實不難加上幾個「閃回」場口作補充。可以是男女主角還未離婚前,商量家庭旅行地點,為了去倫敦還是普羅旺斯相持不下,初則口角,繼而動武,以虐打和尖叫畫面「證實」男主角家暴傾向。如果不喜歡時間軸跳來跳去,也大可以拍兩三個鏡頭,展示失業男主角如何生活拮据,在私家車睡覺過夜,到超市後巷撿過期食物,受盡工作人員白眼,藉此交代壓力是如何逐漸累積,以至最終一發不可收拾。
憤怒而羞慚的男人:「我已經改變了。」
儘管加上幾個畫面就能令人物背景更清晰,觀眾獲得更多感官刺激,導演卻沒有這樣做,始終維持簡潔平淡的鋪排敘述,他放棄大肆鋪陳背景資料,也減省用作「交代」和「解釋」的畫面,選擇集中所有力量於一點:一個人怎樣逐步陷於執迷自毀。
由於沒有「閃回」畫面,觀眾在電影前半段都不能確定,Antoine是否如前妻所講般失控失常,而他也在片頭勝訴後確家嘗試當個好爸爸,對兒子的不瞅不睬坦然以對,對Myriam的迴避和抗拒亦只是稍為慍怒,講一兩句晦氣話。這時候男主角仍非常努力克制自己,以至「不明真相」的觀眾亦會認為,一個失業失婚的中年男人發點脾氣,也算是情理之中,劇情尚有迴旋餘地,前妻和子女應該還有可能與他冰釋前嫌。
Antoine的命運走到那一步才無可挽救呢?在戲中轉捩點,他闖進前妻新居,遊走到廚房時背對著妻兒抽咽啜泣,喃喃自語:「我已經改變了。(J'ai changé)」他轉過身來,雙眼噙著淚水,繼續講這句話,兩母子神情僵硬,尤如面對一頭兇猛野獸,惟恐一聲悶哼一個動作都會挑動牠施襲獸性,在Denis Menochet精湛演繹下,男主角此刻集執迷、抓狂、愧疚、無力感於一身。
在廚房對峙一幕之前,他因發現前妻再次秘密搬家而發狂,為懷疑前妻「不忠」而妒火中燒,威逼利誘兒子「供出」新居地點,然而一旦他達成目的,當場「拆穿」前妻的把戲,這個男人在廚房內卻是尋求寬恕和諒解,他想逃離即將墮進的情感深淵,想在事情無可挽回前重返常軌。結局是他失敗了,一切爭扎和努力都土崩瓦解。
講故事要有衡量取捨
生活現象千變萬化,而每種表達媒介都只能盡力模擬,沒可能包納所有原素,因此講故事要有取捨。《監護權爭戰》本來可以穿插各種喜怒哀樂回憶,令觀眾更易於保持專注,也可以設置一個殘酷冷漠的社會,令男主角的癲狂獲得解釋。
不過,額外加多幾筆角色背景,添幾項社會議題,對於全片主旨真的有所裨益嗎?未必,相反更可能會徒生枝葉,阻礙講故事的人一步步引導觀眾,從真相未明慢慢走到圖窮匕現,細心觀察男主角怎樣給執迷一口口吞噬:由片頭家事審訊中泰然自若,內心繼而緩緩累積抓狂怒火,中間經過哭喪著臉地慚悔:「我已經改變了」,最後卻以狂暴手段發洩和自毀。
或者,對於同一主題,如果使用文字媒介,作家筆鋒較能同時穿梭於內心獨白、神態表情、舊日回憶和當下情感,洋洋灑灑也怕主脈不清。相對而言,電影感染力通常比文字強烈,畫面亦一般比文字直接有效,可是卻沒那麼容易遊走於內心思緒與外在言行,要圓滿展現就非常依賴演員技藝和觀眾想像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