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島戀曲》當然聚焦於雨傘運動。有趣的是,小說敘述那麼真實、那麼貼身的事情時,卻不時以跨越時空、象徵的形式回顧香港歷史。如〈序幕〉一章,阿初躺臥在金鐘的馬路上,回憶中的香港,頗為超現實:
他覺得所處不僅僅是現在,而是綿綿遠遠的,從彼處到此處,從從前到當下。
淺灘上成林的紅樹和蘆葦在晨風中幌動,海鳥和潮水聲更吵雜了,潮汐地上,有貝殼類生物微細的走動聲,爪觸著沙子,努力要挖出些甚麼。劃破一道道沙痕,馬上又被海水沖開,一天開始,一切剛開始。 (1)
我們平時所說的「香港神話」,指香港於二戰後經濟起飛的奇蹟。香港到底是怎樣來的?香港人似乎無暇亦無意於思索自身來歷,而滿足於官方「漁港——轉口港——工業城市——國際金融中心」的構築。香港人似乎一直懵懵懂懂沒有甚麼記憶。而騷人墨客憑弔的,由清末到現在好像都離不開宋王台,以及宋王台所象徵的中國情懷,花果飄零之嘆云云。
「亞熱帶叢林」這個象徵的特別之處,也許可以說,它才是香港真正的起點。香港的起點,不是作為中國的附庸,也不是英國殖民。有趣的是,新加坡的一些文學作品,敘寫新加坡歷史,亦有相似的「熱帶叢林」意象。可見溯本追源,擺脫殖民者設定的歷史脈絡(context),於城市的主體性,別具意義。
〈尾聲〉對於以香港為主體的史觀,亦有所呼應:「第一批踏足小島的人,遠古的遠古,可能是畲族蜑家人蝦夷人支那人琉球人福建人安南人海南人還有寶安人」。英國也好,中國也好,都是香港歷史的其中一部份,而非全部。要認識本土,建立香港人身份,就不能任由殖民者宰割我們的歷史。
那麼是不是凡踏上這片土地的人,就是殖民者?筆者認為,作者還是有所區別的。有些人,衷心愛惜這片土地:
他們不曾想過要造就一個國家,強得只剩下歪理與強權,更不曾想到要以他們的一制來壓毀這島上本來蓬勃的生機。他們只覺這裏處處是好,連愛惜它都來不及...... (118)
這些人不曾想過要造就國家,卻真正以香港為家,稱得上是香港人。殖民者則相反。殖民者的標誌不在於膚色,而在思維——他們只想到利潤:
樹下澗邊,一個英國商人和他的中國合伙人,正在大水坑附近巡視,從山上流下的清泉源源不絕,正宜引水溉地。他們剛以五個英鎊買下臨海的這片矮林,地契上蓋著女皇硃色的御印,他們滿心躊躇思量著一個大計,或要將這片沃地種植成蔗地。(2)
即使過程要掠奪榨取這裏的資源,殖民者是不會有絲毫憐憫。
香港是多麼的幸運,在上一個殖民者手中,雖也有著痛苦的歷史,但跌跌碰碰還是發展起來了,沒有淪為拉丁美洲或非洲一些地區那樣充滿戰火與血淚的蕉園蔗地。我們忍心香港在這一個殖民者手中變得滿目瘡痍嗎?大白象工程、供人漁利多於居住的豪宅丁屋、連郊野公園都快要開發......
〈序幕〉一段關於船隻的描述,寓意相當清楚明確:本土的漁船雖小,卻也能在海面自主航行。本土,並不必依靠「三枝桅杆的中式木帆船」或「掛著米字旗的蒸氣船」。
香港纖小而紥實靈巧,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可謂大眾對香港最基本的看法了。偏偏很多人仍視香港為英國或者中國的附庸。八十年代中英談判將香港屏隔於談判桌外,這是分明的不公不義。然而無力感還是令很多人認命,自認作二等公民了。作者提出一種香港游弋於列強之間,三方鼎立的局面,雖非驚世駭俗,亦堅實地道出了香港的自尊。這種自尊,建基的不是經濟成就,而是對這個地方的認識、熱愛、歸屬感。
白海豚自由自在,在海裏暢泳,不懼風浪,形態平靜溫和,是香港人普遍喜愛的海洋生物。牠亦於〈序幕〉首次現身,並成為書中反覆出現的意象:
再遠處,自西面一路跳躍游弋而來大群海豚,通體粉白像是自海中初生出來的嬰兒,也數不清數目。牠們不避漁船不驚懼人,海之外還是更大的海,是人的海也是豚的海,魚鰭映著生輝的晨光,覓食求偶的歡愉叫聲,在港口環迴。(2)
不知是筆者過份敏感還是作者有意為之,全書提及這種動物時均略去了其名稱的「中華」兩個字。無論如何,這種白海豚確實也不是中華所獨有,澳洲、印尼、印度及南非附近海域都有這種白海豚。
根據一些資料,白海豚是香港1997年主權移交時的「吉祥物」。諷刺的是,「回歸」以後的發展工程,不但沒有保護白海豚,反而進一步想將牠們趕盡殺絕,港珠澳大橋即為顯例。
「香港的精靈都要被統統趕絕了,我想牠們要是有足夠聰明,是時候聯群離開,另覓安居所在了。」阿初等著海面的回應,可到處只有吶喊。
娓想像著水下的牠們,不知驚悸,也不知大限之將至,「游開去呀,趕緊些,快些,再快些。」她默唸著。
她見不到海豚,但海浪聲和後面的叫囂聲,疊在一處,時而高亢時而低沉,今晚大家從高處滑落以後,或許會是另一種滅絕的開始也說不定,不,滅絕早就開始了。 (105)
此段出自〈十一月三十日〉。頗為文學的表達方式,不正面描寫劍拔弩張,反而描寫兩個不在前線,而在海邊想著白海豚發呆的人。十一月三十日晚發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筆者一直強調,周圍資料那麼多,隨手一翻都有,文學重現當日情況,並不純粹為紀錄事實。雨傘運動的失敗(書中人物已有預感,讀者也深知後續的事情),無疑令香港的前景更加悲觀:新一輪的移民潮、大家想辦法挽救香港美好的事物而往往似以卵擊石;貧賤不能移的、一切帶不走的,似乎就是等待新殖民者宰割滅絕。白海豚多少有象徵香港命運之意味,牠於書中最為緊湊的地方——雨傘運動中最後一戰——再次出場,便將雨傘運動的成敗,與香港的命運、乃至香港歷史從精神的層次連繫。
《沒島戀曲》的意象,限於篇幅難以一一討論,實值得讀者仔細玩味。作者不回避使用港人熟知的香港象徵,如白海豚、獅子山等,卻能脫離俗窠,賦予它們更新的意義,正是文化傳承開拓之要。甚至人物的命名設計都甚具深意,這些意象,貫穿雨傘運動的場景以及疑幻似真的香港歷史,組成了有別於主流經濟繁榮掛帥的另類「香港神話」,更突顯了雨傘運動在香港歷史中的位置。雨傘運動將是香港「前世」通往「今生」重要的一章,現實政治上、精神上更加是。
數個佔領者在鐵路工地中探尋宋代遺址一段,何其詭異又富於象徵意味:
一個文明埋在我們腳下,居然有一千年......小花傘(筆者按:故事中雨傘運動一個少女參與者)忍不住摸了又摸,不知怎地,一下觸著了甚麼似的,忽然明白,今天他們所作為的一切,原來有根,原來有個原來。(95)
我們對於香港的「前世」了解仍然太少。了解我們的歷史,建構香港人身份的敘事,know thyself,尋找香港人共同的語言、符號、價值——真正的香港神話,是香港主體性的關鍵。我們如果連香港從何而來、香港是甚麼都說不清,又怎樣確立紥實的香港身份認同?殖民者當然想將我們的根拔去,我們則更加要努力發掘。
文學固然不是我們一般所說的歷史,不必客觀真實證據確鑿,小說的情節,許多分明就是虛構的。文學荒誕,有時甚至是刻意擺明荒誕,卻往往在這虛幻之中,掙脫了現實的無力感帶給我們的樊籬束縛,而照見幽微中的線索路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