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五年的台北電影節,有部描述中國大陸文革時期藝文政策的片子:「樣版戲:八億人民八個戲(Yang Ban Xi - The 8 Model Works)」。隨著昏暗的布幕,和自承為「毛澤東的狗」的江青的背影,袁欣婷(Yuen Yan-Ting)嘲諷展開了她對「官定戲劇」的批評。在片子裡,穿插著一些舊「樣版戲」的紀錄片段,以及現在的年輕人在街頭舞蹈,她嘗試鮮明地突顯出「樣版戲」的僵化與近年來的「解放」間的差異。
袁欣婷找到了幾位當時的演員,目前她們正籌備重演,那些曾在管制的年代火紅發熱的「樣版戲」橋段,也是那代人殺時間的方式之一,正如此時的電影或舞台劇。在老一輩的受訪者中,有些人認為,「樣版戲」融合了民族劇本,將京劇與西方芭蕾融合,在民族「解放」的時期,它突破了西方世界在歌舞台上的絕對權力﹔而另有些人,則認為受到「中央」控制的「樣版戲」,侷限了藝術的可能性,它以政治影響藝術的手段,假著階級教育之名,行了束縛與壓抑之實。鏡頭轉向現代,年輕一輩的則鮮少有人熟知「樣版戲」,他們背著電吉他,搖滾,喜歡就好。這些未曾歷經文革十年的一輩,滿溢著創作細胞,或即興或慎思,將屬於個人的或來自集體的感受,爆發出來。
看起來,作者想讓過去與現在形成箝制與自由的對比,但是她的主觀,卻侷限了自己的視野,忽略了藏在表面的控制下,各種個人抵抗的細微情境,也沒有嘗試衍申思考,當「樣版戲」的革命年代逐漸遠去,這些「記憶」對「人」而言,呈現為何種意義。同時,作者更沒有檢討,她用來象徵「解放」的當代新符號,與數十年前亞洲亟欲脫離的「西方文化」之間的關連。
讓我們省思「文革」的歷史實相。「樣版戲」作為「文藝活動」,它所偷渡的是官僚的「意識形態」控制。在毛領導下的僵化官僚體制,企圖從「文化」議程的全面掌控,進行思想控制。這導致樣版戲中,演員的肢體語言,充斥著衝鋒的意涵,而演員的衣裝,則試圖以農、工、兵的樣式,來隱藏中共黨中央的資產階級腐臭與糜爛。因此批判「樣版戲」的同時,更應該回頭批判官僚體制。
在這裡,讓我們暫時跳開「文革」、「中國大陸」、「中國共產黨」,其實這種「文化性」的官樣文章,在台灣的過去與現在也曾為黨政機器所用,各種藝文與教育機構和活動都很常見。在另一側,「文化」更是被視為「好生意」的資本主義產業,充斥著均質化與各種影響意識的行銷。再將方向一轉,「文化」甚至在晚近的台灣也由貌似基進的市民行動所進行,最經典的就是近年由城鄉所主導的例子們了。雖然,社區中的這些「文化」活動輿論述,並不是要控制居民,亦非由國家『發起』,甚至很多看起來是要與政府對抗,然而從很多的台北社區行動中我們可以見到更大的箝制與侷限。
走在羅斯福路構成的大尺度現代街道往南去,右轉「同安街」,穿越汀州路、南昌路,轉過教堂前的三角路口,跨過金門街與廈門街,在抵達提防之前,左手邊的圍籬後方,就是足以象徵當代「台北城市文化重鎮」的「同安森林、台北文學館」預址,由城鄉所的一個學生團所主導,與城南水岸協會所共構。
由可見的資料中得知,在近年這波「國有閒置與低度利用資產、土地」的清查過程中,都市的「專業者」藉由「日式宿舍」的調查過程發現了位於同安街的這幢老宅。而為了保存「歷史資產」與「都市綠地」,專業者採行歷史建構的方式,搜尋到這幢老屋的前身:「紀州庵」的故事。但礙於土地已售出給建商,於是僅僅保存了一幢房舍。在這個過程中,還經歷了台北市停管處以「雜樹」的藉口濫殺樹木的事件,不過卻也因此使得原本已經結束調查退出社區的「專業學生」匆忙地找台北市文化局請了案子,進行規劃,迄今兩年,社區的居民則以協會來與專業者共同發揚「所謂的文化」。在這個一般性的觀察下,我們知道城鄉所在同安街的學生團隊,之所以逐漸使用「文學」這樣的詞彙,是為了製造「紀州庵」的特殊地點意義,想強調它「不該拆」的價值,並且進一步利用各種「活動」,想將非都市專業者拉進來。不過,這樣的「文化」意涵、行動目的卻有待解秘。
台北市的這種社區活動,一部份是順著「社區總體營造」與「地方文史」的大路數,由專業者大量進入社區,執行「社區參與」、「社區規劃」。在這裡面,泛「文化」的範疇是城鄉所廣泛使用的語彙。大量使用「社區文化」建構來召喚社區居民、進行媒體行銷,同時緊密結合國家文化單位的龐大經費舉辦活動。這已經和過去萬人露宿的「無住屋運動」,以及一九九七年城鄉所大規模介入十四、十五號公園違建抗爭的事件漸行漸遠,昔日基進的「都市專業」派閥,從關注城市居民居住權的線索,移向了空間消費。
稍微不同於其他社區的主訴,掌控同安街敘事的「專業學生」從書局、小說,以文化消費的取徑將這裡拉向了「文學館」,緊扣著島嶼性的「館舍趨勢」以及布爾喬亞藝文風,另一方面,恐懼於市政府再度將推手機開入,而以「森林」為此地命名,聯繫綠色消費。如此便簡易地將「紀州庵、同安森林、台北文學館」推向了「社區行動」之大成,納入了台灣尤其是台北市的「空間解嚴」。
但可惜的是,這些「文化消費」詞彙的根基,雖然看起來像是替社區的市民向政府爭奪土地,狀似「解放」,可惜事實上它們卻不是從「市民使用權」為出發點所進行的,並沒有朝向這個目的。因為這裡的學生團隊並不挑戰市政府製造城市空間的權力,沒有佔領城市的意圖。也沒有思考這些消費詞彙的起源就直接採用,沒有關注城市中的不均問題。又或者,他們並不探討這些新興的「消費」風與自己所談的「史」間的關連。於是這漸漸闡明了我們的城市空間,再由「社區文化活動」所引導的過程中,依然由「再現空間」的過程所主導,而在其中,城市居民日常生活的「感知的空間」從未停止流逝。這個「集大成」也就是「樣版戲」的完備之時,城鄉所使用固定的「參與」模式進入社區,以舉辦「文化活動」來主導日常生活,並使用狀似充滿差異的語言來將「社區」進行均質化。
「文化」必然與經濟基礎脫離不了干係,並由既定的社會關係所生成。誠然,這類社區文化活動「樣版戲」的發行過程中充斥著不同行動主體的個別意志突現,然而由於專業者缺少長期介入的意志,以及缺少對於「官僚體制」與「地價炒作」的深刻反省,各種藉由文化行銷來進行的社區運動,到頭來扼殺了自身,成為國家控制的虛無館舍,以及建商廣告的標的物。我們已經可以預測,當文學館完構之時,也就是政府對外招商以及企業爭奪利益之日,並且,更將是周邊房地產再翻一輪的起算日。
一九七六年毛澤東死後,中共清算四人幫,並宣稱文革是一種錯誤。但是它們的宣稱並不包含對官僚體制的反省,也沒有減少意識控制,直到今天媒體都還需要經過官方審定。而同安街的舉措卻更勝一籌,由學術單位、非政府單位所製造行銷,在國家假行開放的氛圍中,反過來與官僚體制和資本主義過程所共謀,將「市民」、「解放」的意涵嚴重錯置。
二○○五年,泰莉強颱過境的午后,同安街的人們簇聚騎下,三兩聊天,工人們在紀州庵上清掃落葉,父親帶著孩子爬過天橋,往河邊散步。一隻狗,在庵旁的草地上打盹。表面的寧適,正如下一個虎視眈眈的颱風正在太平洋成形,「市民」在城鄉所「社區文化論述」的召喚中,連距離街道嘉年華會都還很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