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悅安──聾童教師、語言學碩士、手語傳譯員。
也是我的好友。
2005年,我和黃悅安,同是20歲出頭的大學畢業生,開始在新界南的一所聾童學校工作。說起手語和聾人的話題,我和她總是滔滔不絕,很奇怪的,我們兩個,本跟聾人社群毫無關係,可是那種熱愛,比很多聾人朋友還難捨難離。我倆的手語,程度都很好,我們同是傳譯員,有時對話像極火星文:「你電影唔點解?」 「錢冇啊!」 講話都是手語的語法,半開玩笑地。
身邊的朋友沒法理解,我們怎能相處和睦。我憤世嫉俗,討厭繁文褥節,性子急,臉色像朵烏雲。她剛好相反,她是笑袋,高興時「哈哈哈」的歡樂能量響遍全街,她願意追隨,無論做什麼都百分百細緻投入,每當我怕遇麻煩翻白眼,她就是那個對自己大喝一聲「黃悅安加油!」,奮不顧身搏鬥下去的人。可是,她哭點也奇低,每遇壓力,她的發洩就是哭,遇事時總喜歡怪責自己,我常被她大起大落的情緒弄得莫名其妙。
從20多歲走至現在,我們也由「青年」變成「中女」。去年,黃悅安挺著大肚子,我跑上她家,探望過一次,家裡除了她最愛的叮噹擺設外,多闢了一間嬰兒房。她的生活,已經不只是昔日的聾人和手語了。去年11月,她孩子出生後,生命真正不再一樣。首先,我得學習如何把七成以上的時間都跟她圍繞著「孩子」這個話題,以往我們促膝詳談的二人時間,現在加入了躺在一旁隨時大哭的小小粉團。而黃悅安在結婚前,總是「小寶」前「小寶」後的喚她男友的花名,一夜之間,變成「老公」,繼而現在,他們是「媽咪」,「爹哋」地叫來叫去了。
2014年2月,我收到電話短訊:「孩子是聽障的」,消息很快傳到我們的圈子,聾人朋友,當聾童教師,傳譯員的健聽同事,都不能置信地談論「黃悅安的兒子是聾的,我的天!」人生固然是由偶然組成的,但這件事未免太巧了──學手語十年,在聾生課堂出入近十年,認識那麼一籮子的聾人朋友,同事上司全是手語學者,聽覺專家,跟所有行內的翹楚都碰過面。她連自己的碩士論文,研究的也是手語。做的這一切,難道就是為了這刻?黃悅安是香港極少數,曾接受深度培訓的聾童教育人才,而每1000名新生兒,才有一個聽障兒童,就這樣不偏不倚地降落在她家?
怪不得,朋友間雖然震撼,但都一面倒慶幸:「還好你懂手語,不用擔心啦」,「你做這行,沒有誰比你更合適生聾童了」。她是虔誠基督徒,教友還說:「這是上帝的安排」。
而且,我們都是同一個學術系統受訓的,深信「聾人」這回事,真的沒有大不了。在西方國家,手語是聾人珍而貴重的語言,聾人文化,歷史,藝術也已有專書論述。聾人認同感強烈的家長,要是生下子女,醫生確認是聾童的一刻,竟舉家歡呼慶祝──如此極端,不知就裡的旁人,是很難接受的,但對黃悅安這位專才來說,卻不但熟悉之至,還擁抱推崇。多年前,她跟我談起如何愛手語,跟聾人相處時,快活得飄飄然,她脫口就道:「要是將來能生個聾孩子,就好了」。
可是不,聽覺專家確認時,她哭了,說自己「烏鴉口」。
「正正是因為我懂,我才擔心」
要一個8個月嬰兒的媽坐下來接受訪問,非常不容易。我本打算買外賣午飯上她家,後來她說「工人姐姐要大掃除」,所以改約在教會,後來又說不如先吃飯,到我差不多走到快餐店,又接到她氣急敗壞的電話:「我個仔在狂喊!我們還是回教會!教會見!」像足打仗。
原來溫熱的奶,父母要用機器反覆量度,準繩度得達攝氏37度才可以餵。孩子暫時不肯吃,得由夫妻跟公公共三人,團團圍着嬰兒車唱歌。到喝剩一小口奶,媽媽跟爸爸認真商討大事:「要不要倒掉?堅持多5分鐘?或許他會喝?」到孩子睡熟了,亦完全不可以移開視線,孩子在夢中每次移動身體那怕只是一點點,做媽的都立刻撲上前細心檢視。
真正佩服這種對細節的堅持。一輪混亂後,爸爸「小寶」盡責地靜靜在一角偕着孩子哄睡,我跟黃悅安終於坐下來,她鬆一口氣之餘,眼角仍離不開那個最親密的個體。
是,的確,孩子是聾的,準確來說,叫「中度聽障」,相比起「深度聽障」的所謂「全聾」,「中度」的孩子,仍能聽到不少聲音,抱在黃悅安手裏的孩子,只8個月大,兩邊耳朵都掛了超小型特製的助聽器。
「剛開始時,我爆哭。」黃悅安說:「很多情緒,開始時根本無法解釋,慢慢哭得多了,我便開始分析、懷疑,搞甚麼?我為何要哭?我是否沒有很誠實地、打從心底去擁抱聾人文化?」
在我們的圈子中,充滿着身心健康,談笑自若,自信滿溢的聾人朋友。我們確切知道,聽不見,不影響我們成為正直的人,享受生命和時光。
「對,你難受,是為了甚麼?」
「我想我流淚,主要來自擔心,因為我們住在香港。」悅安平靜地:「在香港,我好多事擔心,例如,他怎樣讀書?始終健聽人是多數,他是少數,他的需要,這個社會能給他嗎?」
正正是因為在聾童教育的範疇打滾久了,知道政府的主流融合教育,不行。聾校,不行。而唯一令她滿意的「手語雙語共融教育計劃」不獲政府撥款支持,倘若孩子日後要上大學了,又沒有手語傳譯。
倒是衛生署的兒童體能及智力測試中心,在這個要緊的時候給了很好的支援。「他們有極多資源,每一件事都貼緊跟進,有甚麼家長講座,甚麼評估,甚麼平衡,很好。」到了要配戴助聽器,得到教育局的「特殊教育組」,黃悅安因讀書和工作關係,以前也會讀到或提及到這部門。但那次,她是母親,在門口坐着排隊等「見官」。
「感覺難受,看見大大的特殊教育牌匣,哼哼,好像我兒子真的有甚麼問題。見了官,她一股腦兒不斷說這個那個,要配戴助聽器甚麼甚麼,我坐那兒一勁點頭,哦哦哦,那樣。她問有沒有轉介信,我說沒有。原來之前在兒科醫生那兒是可以拿到信,去申請言語訓練的,他提都沒提。見官後到了耳鼻喉科,我又問,醫生完全不知我在說甚麼,致電衛生署又說要等。」在香港生了聾孩子,家長得走很多地方:不同科的醫生、政府不同部門,黃悅安已經是屬於行內人,又是醒目的家長,她這個波仍是被拋來拋去,煩至撞牆。
對其他完全沒有接觸過的家長,要得到適切的支援,想必是難比登天了。
更甚的是,情緒都不好,因為生下來的孩子「有問題」。
Something’s wrong
現時,在香港出生的嬰兒,都得接受一系列的健康檢定。而語言用字,大概都能反映現實。黃悅安在公立醫院生孩子,人還沒出院,已收到醫院的紙條,說聽力測試「不合格」。
先根據一套標準,制定甚麼是「合格的人」──聽得見的。凡過不了這套標準的,就是「不合格」了。黃悅安收到那張紙條時,真正震撼:「因為以現今的科技,測試誤差是很少有的,如果在這個測試中不合格,接近一半的小孩是真的有問題的。,當然聽障的程度會有很大差異,可能最後是輕度。但知道聾的機會是大的,我那一下開始醒覺了,開始怕,開始震撼。」
可是,那只是「初步」的測試結果。黃悅安從事聾童教育多年,上司正正是聽覺學家,馬上替孩子檢查中耳,說「沒有問題」(那就等於是內耳出問題了,這類聽障是永久性的)。然後,介紹了香港教育學院的教授,做詳細測試。
「那是大學的語言實驗室,一部看來很簡單的手提電腦,一些儀器,一張長桌,沒有其他了。教授對我說,把孩子放上桌面。」原來得把一條條電線貼緊孩子的腦,在耳朵裏播放不同的分貝的聲音,從機器測試腦電波反應。這樣要歷時兩小時,全程要睡熟,家長要狠心把孩子按住,不可以動一分一毫。
能聽到20分貝或以下的聲音,才算是聽力正常。「聽見教授和助手之間的對話:40、50、50 clear...我知道那是甚麼,心裏打定輸數了。」
又是「初步結果」,在教院測試,是中度聽障。「教授冷靜、專業,我一聽他宣佈結果,已經不自控在哭了,兩個專業人士,孩子,孩子父親,四個男人對着我不知所措。」
「為甚麼?」這是我倆的專業訓練:聽不見,不等於有問題呀,我狠狠地又一次問。
「不知道.....無法解釋的......」黃悅安搜枯索腸地找原因。
那個語言實驗室的環境氣氛、熒幕上跳彈的不知名數字、貼在孩子頭上的幼杆線,按着他直直地躺在眾眼光下受檢驗,黃悅安回想那一刻,只覺得:「孩子有問題了。我禁不住思緒飄到所有我學過的聽力知識:啊!他的耳毛細胞哪兒死掉了?耳蝸出了甚麼問題?」
就算是沒有接受過深度訓練的社會大眾,都懂得宣傳:「健全人、殘疾人都一樣,平等的,可以共融」。黃悅安更一直堅定相信,聾人世界縱然不同,但一樣美好,nothing’s wrong。而她所經歷的這個系統,卻使她不由自主地想「究竟是哪裏?甚麼搞錯了?」黃悅安的兒子,一出生便是 something’s wrong,有事情了,糟糕了。聽障的英語,是hearing loss,但對先天性聽障的孩子來說,沒有聲音才是自然的,他們自娘胎出來,已經是這樣,沒有聽力可供「失去」。
出生才幾十小時的小小人,便已經「不合格」、「未能通過測試」,要到「特殊教育組」。長大了後,卻反被告知「你跟所有人都一樣的,共融社會」。人生果然是由很多矛盾組成的。
令她難受的安慰說話
本來,父母如果發現子女是聾的,便得由零開始,急急聽講座,看書惡補,上網找家長組織......黃悅安剛巧調轉,命運是,她懂手語,對聾人各方面都熟識,成了專家,孩子出生,所有人生中散開的點終於連成一線,猶如大船泊岸般,儲了好久的貨,忽然有了歸回點。
當然不作他想,立刻找相熟的聾人朋友,隔天晚上私人上門,跟孩子打手語,教爸爸,也教工人姐姐。要把消息告訴孩子的公公,怕他接受不了,上司立刻出動,幫忙在電話輔導。還有就在身邊隨時可報名的「嬰兒手語班」,日後要上學,也有「手語輔助閱讀班」......這一切資源,根本一直就是黃悅安的工作。當很多家長得碰壁多年,都找不到合適孩子的道路時,她卻是手到拿來。
「其實,我跟其他家長一樣,經歷過無厘頭的自我懷疑,我會問自己,是否懷孕期間睡得不夠?是不是太大壓力?這全是沒有來由的問題。」悅安懷孕時在學校教書,所以很害怕是否用的無線咪高峰放得太近肚子了,有否罵學生時過分大聲......如是者,擔憂多多,不比一般家長少。
雖然在知識上比人優勝,但黃悅安在情感、心理上所經歷的,跟其他家長沒甚分別:總是歸咎自己這兒、那兒,甚麼甚麼做錯了,怪責自己。
身邊很多朋友、同事、教友,知道了事情後,都忙不迭走來安慰。最令黃悅安難受的說話,包括:「可能是天父知道你懂聾人,安排一個聾孩子放在你家庭吧」。
「不是吧!如果是真的,我受不了。想怎樣?我懂手語,天父袮給我一個聾孩子,我懂點字,袮豈不給我一個視障的?要是我是大醫生,袮給我一個有癌症的?不是這樣的吧。」
「那麼,你希望別人怎樣跟你說呢?」
「大家老是走來說:你懂聾童,不要緊,不要緊。救命,甚麼叫不要緊?不用擔心?我是很擔心的。」黃悅安愈發激動:「不是孩子聾不聾的問題,不是我懂不懂聾人的問題,我要的是基本的溝通和安慰。當一個人有難處,如果你過份正面,其實等於沒有同理心,對不對?」
「很多人催化甚麼『正能量』,我是不喜歡的。正能量是重要,但要發自內心,你可以在身邊鼓勵,扶持,但不是用一句『沒事的』,從上壓下來的關心。」
問都不問,就一句「沒問題的」,彈過來,假設專業知識就是一切,忽略了使人人生而平等的情感需要。做一個「旁觀者」,也有其技巧與藝術的,在黃悅安這故事上,我又學懂了。
老公「小寶」,很支持,很盡責,積極樂觀,是不可多得的好爸爸。至於公公,夫妻二人一直等至醫院重覆檢試,待一切已成定局,才開口宣佈消息。公公的反應是:「哦,多帶他出外走走,看多點事物吧」,淡淡然地。
反而是身邊的聾人同事和朋友,黃悅安有一段時間,不知怎樣面對他們:「我心裏因為有聾孩子所以不開心,但他們就正正是聾人,他們會覺得我歧視他們嗎?我有點擔心。」最後和盤托出,聾人朋友都很成熟穩重,跟悅安說:「希望孩子沒事吧」,讓她窩心,現在她很願意跟聾人朋友分享自己的擔憂。
是這樣一點一滴的,黃悅安跟其他媽媽一樣,從「爆哭」到「窩心」,走了過來。
一整個訪問下來,孩子睡醒多次打斷,轉眼要換尿片,又要監察室內溫度,隨時加衣減衣......一刻不能停,兒子已經成為黃悅安生活的重心,所有的媽,都是這樣。
可是,已經不哭了。聽障就聽障,無論有多「特殊」,出了多大的「問題」,媽媽的願望,都只是「健康和快樂」,全程談及自己,談及兒子,我們發出的,都只是爆笑聲。
「上司說,很多聾童家長,擔憂孩子會擔憂至甚麼程度?是不是大學畢業?他說不,是結婚!我驚訝,真的沒有想過這問題,也對,我的兒子,會跟甚麼人結婚?健聽?聾人?弱聽人?會不會沒人肯嫁他?但我沒有太擔心 了。」她大笑:「他現在是八個月的嬰孩,大概還不用為他擔憂結婚問題吧!」
又說起Nick Vujicic,那位生來沒有手腳,正能量感染全世界的人:「如果連他都能夠成為很多人的鼓勵,我兒子『只不過』是中度聽障,對他榮神益人大概沒有阻礙吧。」
「我兒子,叫鄭進希,想他每天進步,充滿希望。他英文名字叫Nathan,上帝的禮物。」黃悅安遠遠望着一角的兩父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