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鍾宇傑、李昆澤、吳彥俊、勞東來
文:李昆澤
近月來,由港大馬斐森與嶺大鄭國漢引起的有關校長爭議越趨激烈,大眾焦點卻多局限在校長本身,未有回省校長背後的制度問題。中大校長沈祖堯,是外界形象極佳的公眾人物,但亦少有公開談論校政問題,故此我們便到了校長室,訪問這位已上任三年的校長,由校政入手,探討校長的可能與局限,聽聽他對現有制度的看法,探問未來的方向。
語文政策:逆流而上
中大建校初衷之一,是讓中文中學學生能擁有接受中文高等教育之機會,並弘揚中國文化。校方一直未能好好實踐這願景,尤其自劉遵義出任校長後,校方盲目追逐國際排名的思維下,許多沒有「競爭力」的人文學科便面臨削資的壓力,又亂改教學語言。定下英語教學為主,粵語為副,甚或全英語授課的語文政策,一味迎合西方學術樹蔭,不重視本土研究。
沈祖堯校長上任後,卻似乎逆流而上,不斷撰文批評大學過度追求國際排名,應重視人文價值、中文教學。於是訪問一開始,我們四人就追問中大的實際情況。他這樣解釋:「我地無set一個比率規定學系既教學語言,亦無用資源分配來比壓力,而係比老師有選擇權,亦希望同學中英文兼善。」
現時教資會(UGC)掌控著各院校六成收入,這些資源其中一個分配準則就是研究文章發表數量。可是研究的標準又大多跟從西方學術界指標,為了資源,院校只能發表英語文章,考慮西方學界興趣,本土研究往往因難獲認可而不被重視。沈校長卻有一個計劃去試圖改變這現狀:「我聯絡緊兩岸四地既大學,希望編制到一個在內地、台灣、澳門都認可既publication list,讓大家都可以按此判定咩叫高水平既中文文章。做一個中文的social science citation index,以此判定邊D中文期刊係優秀高水平……做呢D野,可能同國際大潮流背道而馳,但我唔想忽略區域研究的重要,否則唔會再有人做本土或者中國研究。」他更直言校內升遷亦會考慮中文文章與本土研究,「從而影響返UGC,影響返國際。話比佢地知,請你承認返中文既學術文章。」雖然這仍不脫量化競爭的機制,但亦確實為中大近年語文政策上的突破。
深圳分校:「如果話你聽係裡面咩都做得,你都唔信我啦!」
另一邊廂,中大最快明年便會在深圳分校招生,然而內地卻有《中外合作辦學條例》,規定從外地來的辦學機構要「符合中國的公共道德,不得損害中國的國家主權、安全和社會公共利益。」,中大一直珍視的學術、政治表達自由如何得到保障,分校校園會否被滅聲,都亟待解答。
分校容許的界線去到哪裡,沈校長無法具體說清楚,但他承諾在可控制的範圍內會盡力捍衛這些自由,「我可以盡量容許同學發放聲音,當有學生犯左事,我盡量幫佢地辯護……學術論壇,我地都盡量做,睇佢批邊D咪做邊D。」不過在國家規定面前,他坦白承認可做到的十分有限,也講明自己無法改變國家政策和法律,「佢裡面D法律點執行我不能阻止佢」。所以,沈校長雖然有所承諾,但他亦刺穿了最後的一層薄紙,讓眾人放下無謂幻想,他說:「如果話你聽係裡面咩都做得,你都唔信我啦!」
回省:從決策最初開始
相信沈校長確是位有心人。尤其在語文政策上,串連兩岸四地院校建立華語學術標準的計劃,絕非易事。現時UGC會抽起院校研究經費,再按院校排名和收生量作為分配研究經費多寡的準則,經濟「競爭力」不足的人文學科,仍然要為經費不足和隨之而來的裁員而煩惱。沈校長的努力固然可嘉,但能否更進一步,嘗試脫離這競爭遊戲,令師生都能專注於教學?因為投入競爭而成為最大受害者的學生和教師,被逼以排名為先,教學表現與人文價值為後,他們當初在決策過程裡,其實又能參與多少?
在深圳分校問題上,他亦明確表態會支持學生。可是,中國的政治壓力緊逼局促,大量境外網站被封之餘,只要公開發表稍微反動言論者,動輒便會收監。身為分校的最高負責人,他亦無法撼動這些鐵一般的現實。沈校長一直以來鼓勵學生參與社會,要有人文精神,無奈這次他自己也承認同學表達空間勢必受影響。要求校長公然違反中國法律當然有困難,但同樣地,為何同學當初就不能決定是否建分校?哪怕再細微的決策都可能令結果截然不同,校方為何就可在無人過問的情況下作決定,導致今天「人文價值」可能受破壞的困局?
制度的囚徒:誰的校園?
歸根究底,究竟中大的方向要如何決定?誰又有權決定?校長表明看來雖是一校之內的領導者,其實也並非全由他來決策。他可以處理有限的校內事務,可以在有同學反映校內缺乏清真餐廳時,拋下一句“give us 12 months,we will meet your request.”解決問題,但校長亦囿於官僚行政制度中。沈校長明確地表示,他權力有限:「一個好的管治除了校長,要有好的governance structure,事實上係校園內,就算我話要做某D野,我都有好多check and balance,我唔可以隻手遮天,所以我們應該思考整個制度如何建構。」沈校長是中大最高權力機關——校董會的一員;亦是處理教學事務之機構——教務會的負責人,但不代表各學系完全聽命於他,而是各有各做:「學系搞一D課程,其實唔係我要搞,我唔要佢搞,佢都要搞,我甚至要花氣力時間,勸佢地唔好為資源而搞呢地課程。好多教師都唔會出聲,但佢地心裡面未必同意。」
不過,相比校長是否隻手遮天,更重要的問題是,實情他們本質上就無法代表校園大部分持分者的聲音,包括學生、工友。因為中大校長由遴選委員會所推舉,其民意授權,直接地說,就是零,比梁振英更少。當我們憤恨香港雙普選還未實現,為此奮鬥多年;當我們呼喊689不代表我,因而遊行示威,在這所校園,我們又何嘗有過自己一票?沈校長同意制度應該往增加學生參與的方向走,卻對民主直選校長有所保留:「如果你問我一人一票選校長是否最好,我都覺得未必係。因為一人一票時,投票人是否能真正了解,具足夠視野,分辨誰對學校最好,我覺得未必。我覺得需要有經驗,對教育有睇法的人。係唔係每人一人一票最好,我對這個說法存疑。」
事實上,校長遴選只是縮影,反映了行政領導層缺乏民意基礎。再加上各學系各機關又非方向一致,面對這些局限,他卻只能做到溝通和嘗試了解,但真正能參與決策的,從來沒有那些備受影響的持分者們——學生和工友。對學生,他承認不足亦願意去聽:「我承認公平公義這些價值,雖然我們心裡這樣想,但實際做出來很多loopholes,我只可以話我會攞出我D誠意去傾。去聽你講,去接受你地質詢。同學參與好重要,我無法一下子將所有野rectify,保證唔會有其他情況出現,但我們可以透過不同溝通,唔需要對立。」對工友,這個會受大部分政策影響的群體,沈校長亦有嘗試和他們交流,在中秋時節共享月餅。然而,早前職工被逼遷[1]時,工友和學生卻在此事上毫無決定權,只能任由校方處置。沈校長鼓勵同學參與,堅信有溝通了解就無需對立,但聆聽卻不代表有實質決策權,亦正正是在現今制度下,我們才會如此無力,只能期望領導層採納意見,而不是真正參與在決策過程當中。
後記:我們如何看待自己?
我們從訪問中,看到了沈校長確實與以往數任有所不同,他希望校園變得更好,也承認現在的制度有問題。可是,不論學生還是職工,兩者身為大學極其重要的持分者,在現今的行政制度下依然是極之無力。
或許大家會認為有「諮詢」已是有民主。每有新的規劃、發展,校方會有或多或少的諮詢,同學可以發聲,但只能停留於此。只有諮詢意味什麼?沈校長在訪問中不斷強調的溝通和了解,就是最好的註腳——我們可以說,他們會聽,但實際上是他們決定怎去做。就如劉遵義任校長時欲拆除烽火台,四千人聯署反對,劉校長仍一意孤行,終只是因社會迴響太大而擱置;又如金耀基校長在2003年曾承諾中大「永不外判物業管理服務」,但去年發仍生圖書館外判事件,年底更有職工被逼遷。這些事例所反映的,是一個鐵錚錚的事實:我們根本沒有實際影響力。
當校長遴選依然沒有讓民意選擇的權力,我們怎能寄望每次都有「好」校長上任,然後由他指引這所大學走向所謂一流國際的方向?更重要的是,就算出現一個比沈祖堯更好的校長,我們在現有精英管治下,仍然只能表達,並「祈求」他們聆聽,但實際上根本無法進入決策過程,也沒有決定這所大學路向的力量。當每一人都能真正參與後,並不代表這所大學所有的問題都能迎刃而解,只是讓這所大學每一種聲音都可獲得真正的尊重。在前進的路上,也終於有了每一個人真實的意志和腳步。
[1]職工逼遷:2012年10月,一批工友因宿舍改建而被逼遷,他們朝八晚五,遇著特發工事往往需要搭的士回校處理,有基本宿位需要。但校方卻拒絕安置,可謂沈校長治下一個污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