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星期,中國全國人大常委會基本法委員會主任李飛來港發表「講話」,大談香港以及《基本法》的前世今生,還點明應該盡快就《基本法》二十三條(即國家安全法)立法。北京官員來港訓話,早已不是奇事。這次特別之處,在於教育局「邀請」全港中學直播「講話」,有近五十間學校參與,甚至為此特別調動課節。教育局長楊潤雄一方面聲稱「非常反對把政治帶入學校,影響學生」,另一方面卻稱「講話」是「教育」不是「政治」。獅子會中學有份參與直播,校長林日豐說早就預料學生不會完全明白「講話」內容,但機會難得,所以要學生參與。教聯會黃楚標中學選擇錄播,校長許振隆被問及會否找持不同意見的人士到校演說時表示,如果是正確的事情,就不需要特意找反對意見,即認為李飛所說就是正確的,無須爭辯。究竟甚麼是教育?甚麼是洗腦?在校園內直播高官單向講話有何問題?韋伯(Max Weber)在其演講《學術作為志業》中,論述學者的職責,以及學術(Wissenschaft,science)的意義。他所談論的固然是大學,但用於理解「教育」本身以及是次教育災難,也未嘗不可。
韋伯認為,所謂學術,並不能回答任何價值和意義的問題。例如人生有何意義、為何要生存之類纏繞人類千百年的問題,學術無法解答。那麼,學術有何意義?學術最大的意義,就是提供兩工具:概念和理性實驗。概念助人理解世界,無概念人便無法「知」。至於理性實驗,就是現代科學的基礎,能夠證成證偽。學術無法解決人生意義的問題,卻能指導我們如何有技巧地掌握自己的生命。例如我生病了,學術無法解答為何我要受如此痛苦,卻能提供藥物、醫療等助我度過。
校園(韋伯指的是大學)乃學術之地。韋伯清楚表明,政治不屬於課室。持有政治立場是一會事,分析政治體制以及政黨立場是另一回事。身為老師,責任只在後者。老師可否有政治立場呢?當然可以,但在課室裡,你不可以宣導立場,因為老師和學生的權力並不對等,學生不能自由挑戰、反駁老師。你要宣示立場,便應該在政治集會中宣示,在那裡人人平等,可以互相質詢。
老師並無責任也不應該教導學生當持守甚麼政治立場。帶領群眾、宣導政治信仰,乃領袖、先知,和煽動者(demagogue)的工作。老師最大、最緊要的責任,乃教導學生看清「令人尷尬的事實」(inconvenient facts)。如果有學生說支持共產黨,老師要做的,就是教導他何為共產黨、支持共產黨代表了他在各種事情上將要持守甚麼立場、按共產黨的原則行動將會有甚麼後果、將會遇上甚麼理論和現實困難。學生聽後如何選擇,屬於學生自己的自由。
韋伯所講的學術與政治之分野,在現實中當然並非涇渭分明。例如教授民主理論時,老師難以完全無立場。即使自覺要克制,在選材、設計課程時,也很難完全避免滲入己見。再者,如果小學、中學也完全不教授任何價值理念(例如公民意識、待人接物等),似乎也未必合理。但韋伯的演說中有三點值得記住:(一)老師和學生權力不對等;(二)老師不應該單向灌輸價值,特別是政治立場;(三)老師不是領袖、先知或煽動者,課堂教育不是政治集會。
多所中學直播李飛「講話」,明顯違反上述三大原則,也與教育談不上任何關係。李飛是北京官員,從未有認真學術研究,甚至無法律學位。所謂解釋《基本法》,只是政治宣傳。學校容許李飛成為課堂的講師,是把政治權力壓在學生身上。由於是直播,學生甚至無任何機會當面質詢李飛。個別學校在直播或錄播後舉辦小組討論,或許能為學生帶來些少「批判思考」的機會。但京官與香港學校之間的權力關係已經建立,破壞已經造成,怎樣也無法彌補。再加上有林日豐、許振隆這些所謂校長幕後操縱,對學生而言,實在是大災難。
可憐香港學生,現在真的只能「恰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