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基解密不能以相同的方式理解。在資訊的自由流通方面,從一開始,維基解密的一些活動,就已經超越這種自由觀念。在這個內容的層面上,我們不應該尋找這個暴行。有關維基解密的揭示,唯一令人驚奇的是它沒有任何驚喜。難道我們不是得悉了我們所期望得悉到的?真正的騷擾在於它顯露的標準:那些每個人都知道我們知道的事情,我們再不能假裝不知道。這是公共空間的弔詭:即使每一個人都知道一件不快的事實,但於公眾發表會改變一切。1918年新的布爾什維克政府其中一項手段是公開沙皇秘密外交的全部文件、所有的秘密協議、公共協議的秘密條款等。目的還包括整個運作中的權力國家機器。
維基解密所威脅到的是正式運作中的權力。這裡真正的目的並不是那些骯髒細節和當中的個人責任;也不是當中涉及的權力,甚至於權力結構本身。我們不應忘記,權力不僅包括機構和其規則,也有合法(「正常」)的方式去挑戰它(例如:獨立的媒體和非政府組織等。)正如印度學者薩羅依.吉裏(Saroj Giri)所說:「維基解密所挑戰的權力是:挑戰權力和披露真相的正常途徑。」[*]維基解密揭露的目的不只是要令當權者難堪,而是帶令我們自行動員起來,實現不同的權力運作方式,有可能超越代議民主的限制。
然而,一個錯誤的前設是,揭示了全部原本是秘密的東西會解放我們。是的,真理會帶來解放,不過不是以上的真理。當然你總不能相信門面(façade)的官方文件,但便不能相信那些門面背後的流言蜚語。放在公眾面前,絕不是簡單的假冒為善。美國文壇老將多克特羅(E. L. Doctorow)談到,放在眼前的都是我們所有的,因此,我們應該非常謹慎地對待他們。我們常常聽說私穩正在消失,最私密的都公開給公眾探究。但事實卻剛剛相反,實際上正在消失的是公共空間,以及伴隨而來的尊嚴。個案在我們日常生活中比比皆是,其中沒有告訴所有的是,要做的恰當事情。
在法國電影《偷吻》“Baisers volés”中,黛芬.賽麗格(Delphine Seyrig)向她的年輕戀人解釋禮貌和得體的分別 。想像你不慎進入一個浴室,看見一個女人赤裸淋浴。禮貌(Politeness)是迅速關上大門,然後說:「對不起,夫人!」;而得體(tact)卻是迅速關上大門,然後說:「對不起,先生!」而只有在後者的情況下,甚至是正在淋浴的人的性別,都假裝沒有看清楚,這才是真正的得體。
在政治上至高無上的得體是前葡共總書記庫尼亞爾(Alvaro Cunhal)和曾在1974年發動康乃馨革命,推翻薩拉查政權的前葡萄牙軍官安東密羅(Ernesto Melo Antunes)的秘密會晤。局勢極為緊張:一方面,共產黨已經準備開始真正的社會主義革命,接管工廠和土地(武器已經分發給人);另一方面,保守派和自由派都願意以任何方式停止革命,包括軍事干預。他們之間達成沒有陳述的交易:他們之間沒有協議──表面上他們之間有分歧──但其實他們離開會議,達成共識,共產黨不會搞社會主義革命,從而讓「正常」的民主國家誕生,而反社會主義的軍隊不會取締共產黨,而是接受它作為民主進程的一個重要貢獻。有人會宣稱這個會議是慎重的,避免了葡萄牙陷入內戰的可能。
參與者在他們的回憶裡面,也保持著這種「慎重」的看法。當我一位記者朋友問及那個會議,庫尼亞爾答道:只有當安東密羅不拒絕,他才會讓事情發生──如果安東密羅拒絕,那麼事情永遠不會發生。安東密羅靜聽著,我的記者朋友告訴他庫尼亞爾所說的。因此,通過不拒絕它,安東密羅滿足了庫尼亞爾的條件,並含蓄地確認它。這就是左派風度翩翩的政治行為。
到今日為止,我們仍然可以重建這些事件,古巴導彈危機令人滿意的結果,似乎也是通過「得體」處理,一個假裝無知的禮貌儀式。甘迺迪總統令人意想不到的天賦是,假裝信還沒收到,這個計謀得以操作是因為得到發送者赫魯曉夫的合作。1962年10月26日,赫魯曉夫致函甘迺迪,確認先前透過中間人提出的開價:蘇聯將拆除其古巴的導彈,如果美國發出保證不入侵該島。然而翌日在美國回覆之前,另一封更嚴苛的信來了,赫魯曉夫加入更多的條件。在同日8:05 pm,甘迺迪總統傳達他的回覆,他接受赫魯曉夫的10月26日的提議,猶如10月27日的來函並不存在。10月28日,甘迺迪收到赫魯曉夫第三封信,同意這筆交易。在這一刻,當一切都在危急關頭,門面功夫、禮貌,覺悟到大家都在玩遊戲,遊戲比一切都重要。
但這只是故事的其中一個版本,有誤導成份。由於掌握霸權的論述的危機時刻,有一刻當一個人冒險挑釁這個問面功夫的瓦解。年輕的馬克思在1843年就描述了這樣的時刻。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的貢獻》“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Hegel’s Philosophy of Law”,他診斷出德國在1830年代和1840年代舊政權的衰敗,是舊法國政權垮臺的一個可笑的悲劇重演,舊法國政權是一個悲劇,「只要它相信,並不得不信仰它的自辯。」德國政權「只會想像自己信仰自己,並要求世界有同樣的想像」。當它信仰自己的本質,它會尋求偽善和詭辯的庇護嗎?現代的舊政權更確切地說,只是世界秩序的小丑角色,他的真正英雄都是死的。在這種處境下,羞恥是一種武器:「必須透過增加對壓迫的察覺,使實際的壓迫變得更加迫切;必須透過公開宣傳羞恥,將恥辱變得更加可恥。」
這正是我們今天的情況:我們正面臨全球秩序的無恥與玩世不恭,其代理人只會想像,他們信仰民主、人權等信念。通過如維基解密的行動,透過公開披露,令恥辱變得更加可恥;為了容忍這種凌駕的權力,我們也感到羞愧。當美國介入伊拉克,並帶入世俗的民主,結果是鞏固了宗教原教旨主義和更強大的伊朗,這並不是一個真誠的代理人可悲的錯誤,而是一個玩世不恭的騙子被他自己的遊戲擊打的個案。
[*]Saroj Giri, “Wikileaks Beyond Wikileaks? ”
(完)
翻譯原文:
Slavoj Žižek, “Good Manners in the Age of WikiLeaks: Gentlemen of the Left”,
http://www.lrb.co.uk/v33/n02/slavoj-zizek/good-manners-in-the-age-of-wik...
斯拉沃熱.齊澤克(Slavoj Žižek):
瑞士歐洲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