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欄目開了幾天,一直不敢開始寫,因為一來怕繼續不了,蛇頭蟲尾。二來還揣摸不到形式,本來的意思是,挑一些平常主流媒體沒空間報但又值得報的通訊社文章來譯評,但實際操作起來卻覺得很為難,已用了上班的八個小時去看主流新聞了,下了班真的再沒力氣再換一個腦袋去組織那些「遺珠」。想來想去,還是把這個欄目作為上班那八個小時的思考的延續吧,就是將我工作的過程,選擇新聞的標準和難處,一一道來,再點評一些引起我興趣的新聞。也許透過這個欄目,大家可以對香港的新聞工作多一點理解。
今天這個開場白會長一點,這個欄目以我的工作流程為中心,當然要先介紹我做的是什麼。
雖然現在希望人視我為自由記者,但其實這幾年來我的確實身份一直是新聞翻譯。香港的新聞翻譯有三種,一種是做國際版/電訊版的主流新聞翻譯,第二種是做國際財經版的翻譯,第三種是做國際娛樂版的翻譯。這是一個很小很小的工作圈子,就算在傳媒行內,也沒有多少人知道我們姓什名誰,只會統一地稱呼我們做「電訊版」。而在港聞記者眼中,我們唯一的專長是記得不同國家主要官員的職稱及「正確」譯名:是拉姆斯菲爾德不是倫斐斯,是貝理雅不是布萊爾,是布殊不是布什或布希,最搞笑的是,如果你在布殊/布什/布希的真人面前喊布殊/布什/布希,他也不會知道你在罵他。我們新聞翻譯,天天躲在辦公室裏面,在布殊、貝理雅、希拉克、小泉純一郎、霍華德、薩達姆,哈梅內伊、普京、穆沙拉夫的世界裏夢遊。
我們又會經常成為專欄作家的挖苦對象,有人說我們大言不慚,人家在伊拉克阿富汗出身入死的記者才有資格說xxx報道,你們這些靠翻譯人家二手資料混飯吃的居然又說xxx報道!現在大家都提倡國際視野時又有人罵我們水平低膚淺云云。有人罵當然是好事,馬經版六合彩版連提也沒有人提,但又說明國際版的畸型現象:即在公司裏沒有什麼地位﹝因為沒有出去跑,薪水又比人低﹞,卻要揹很多黑鍋,擔負着一定的社會責任。
香港傳媒有一個很突出的現象,就是同行間首先不是比較誰做得好,而是比較誰沒有漏新聞。這種心態又以國際版最根深柢固,每天開小組會,第一時間是問有冇「漏咗」新聞,或者更進一步就是有冇「漏咗」point。其實這個世界這麼大,五大洲七大洋,就算份份報紙的內容完全不重複也絕不稀奇,用什麼新聞應該是編輯選擇的問題,而不是什麼漏不漏。有所謂漏新聞或漏point者,皆因大家看的是基本上一樣的source。這裏約略數一下以往在報社裏看的source:通訊社有法新社、美聯社、路透社、德通社、新華社、中央社﹝也有傳媒會加埋歐新社和合眾社﹞;英國和美國的報紙,包括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洛杉磯時報、華盛頓時報、泰晤士報、每日電訊報、衛報、獨立報、太陽報、鏡報;新聞網站就看英國廣播公司BBC、有線新聞網絡CNN、全國廣播公司MSNBC、美國廣播公司ABC、專門報花絮的ANNANOVA、東方同太陽就再加一些專報咸故的網站。
Source是一樣的,大家又以唔漏為最高原則,於是就拼命估對方明日用哪一單新聞做頭條,甚至以哪一個point或quote起題,結果是愈來愈趨同,愈來愈細眉細眼,大家用埋同一個大腦袋去思考﹝好似荷李活電影或日本卡通常常現到的核心大型電腦﹞。到一個地步我們經常開玩笑說,全香港唯一會把我們的國際版看完的人,就是其他報館的國際版翻譯。與此同時,大家所謂唔漏的通常不是主流的硬新聞﹝即政治故仔,相對於花絮的軟新聞﹞,而是有噱頭的即食又容易明的故仔,於是我們愈來愈多以一些排行榜來做頭條,什麼十大電影、十大美女、福布斯一百個最有權力的女人、十大獨裁者、十大乜乜物物。這些原本是英國報紙內頁的一則六百字的短文,卻被香港國際版視為寶物。還有一些專門大做什麼什麼紀念日,譬如登陸月球幾多週年、九一一幾多週年、爬上喜瑪拉雅山五十週年,飛機一百週年,然後早三日之前開始煲﹝如果發現敵報先煲了,下次就會再早一日開始煲﹞,「倒數幾多日」,疲勞轟炸,搞到好似萬眾期待一樣。這種做法想想也挺配合香港的倒數文化──香港人不是連中秋節也要倒數一番嗎?
在有action,有噱頭,易明,再加上仇日民族主義思想這些大原則下,複雜一點的題目就沒有人﹝敢/想/懂﹞碰了,某些長久的抗爭也成了票房毒藥了。譬如歐盟、以巴、戰後的伊拉克、伊斯蘭主義、巴爾幹半島、車臣、印巴克什米爾、左翼議題、非洲更是隱了形。有時也很難怪讀者沒有興趣,因為連國際版的翻譯,對這些問題也是一知半解。有人譯咗十年以巴,都可以對以巴問題的來龍去脈不清不楚,因為他只知道action,只知道這次又死了幾多「件」,然後扮晒出世咁同d新同事講「係咁架啦。」其實做國際版對一個後生仔的要求很高,尤其是報紙的國際版,一定要在工餘看書,才能夠把握世界的脈搏。記得我當初寫求職信時,很肉麻地寫了一句:「國際版肩負起塑造幾十萬讀者世界觀的使命,在一份報紙中佔有很重要的地位。﹝大意﹞」此話不幸言中,我們真的塑造了好多香港人的世界觀:一個只有美英澳加日韓的世界,一個樂天易明,經常處於倒數亢奮中的世界觀。
不過,做國際新聞翻譯也有一個好處,就是當你有了一點兒經驗時﹝即是記住了正確譯名和某些事件發生的年份,以及習慣了稿子的規格後﹞,找工作一點兒也不困難。我就是最好的例子。當我離開報館假扮自由記者兩年,將錢花光了以後,有舊同事就關心地問我要唔要錢使呀?當然要﹝理想不夠填肚子﹞。於是我剛從伊朗回來就去了現在服務的機構──新城電台,負責報通宵新聞。
新城是細台,晚上沒有什麼人聽,編採隊伍也是有咁細得咁細。新聞部分開港聞和財經新聞兩支,我屬於港聞部,通宵更得我一個人返工,於是除了報新聞外,還要兼寫港聞、中國、以及國際新聞﹝打風落雨就好鬼忙﹞。有人問凌晨時份哪有新聞呢?還是有的,而且很多,港聞有死人塌樓車禍,國際新聞更是集中在凌晨時份發生,我們的凌晨是美國的白天嘛。做了報紙一段時間,每天看的都是舊聞﹝即是美英昨天發生的﹞,現在返通宵更,反而能夠緊貼很多突發時件的進展,有時都會自己同自己緊張起來﹝好似傻佬﹞。
好了,長話短說,我未來希望做到的,就是將我在工作期間的思考記錄下,再附以一些直譯的外電報道﹝很遺憾,新城窮得連法新社也沒有買,因此我只能集中看路透社和美聯社﹞。我主要的想法是,聽到大家常常對主流媒體不滿,但其實我們看到的西方主流媒體是經過了香港國際版的翻譯們過濾的「港式西方主流媒體」﹝hongkongized western media﹞。對我來說,如果能比較不偏食地關注西方主流媒體的報道,已經挺不錯了。請容許我這個不夠資格的國際新聞翻譯為大家多煮兩道菜。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