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教分離,算是一個現代觀念,在美國立國之時確立。但政教分爭,卻由來已久。由聖經裏「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開始,到了中世紀的教會跟貴族並起,到新舊教之爭等,西歐一直都沒有政教大一統。到了近現代,政教分離原則得以確立,更使兩者都不能代替對方,只能在各自的領域裏管理自己的事務。
後來資本主義興起,亦受惠於這個制度。商人階級,以獨立於政治、宗教力量的第三極勢力成型。民主革命,將貴族權力收走,但卻沒有以商人執政。商業力量,雖與政治力量千絲萬縷,但卻還是兩個獨立體系。一位商人,可以選擇不跟政治人物打交道;政治人物,亦可選擇不跟大戶籌錢。
到了現代,獨立智庫、私立大學、各式以文藝為本的基金會等,都沿用這個思路,成立了各自獨立的組織。比方說,智庫左中右都有,各自發聲,而政府亦沒有誘因,去打壓敵對的智庫。
民主國家,不單單是真普選,更重要的是有各自獨立的組織,讓各種政見之士,在政治以外,都能獨立生存。英美大學的教授,除了終身教席之外,還有為數不少的研究基金會,就算跟政府政見不同,亦不愁被封殺。一百年前,美國富豪過身後,捐贈的是一幢幢的教學大樓、音樂廳、或博物館。到了今天,捐贈的除了硬體之外,亦是一個個的研究中心或文藝基金。這些軟體建設,才是軟實力的來源。
反觀華夏文明,大一統達兩千年之久。中間沒有宗教獨立,因為無論儒道釋,都從來沒有達到教廷在歐洲的經濟實力。士人階級,亦早在印刷術形成之際,以科舉制度,收編到建制之內。所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權力結構單一:所有力量,都需向政治中心效忠。這也許是為什麼,中國自同治中興以來,百多年來,幾次的經濟起飛,到最後都走進了一個既政且商、亦政亦商的制度。自晚清起,商人離不開走紅頂商人之路;政府亦免不了下海經商之路。招商局國際,就源於1872年成立的輪船招商局,乃洋務運動的官督商辦企業。要商人、文士、傳教士臣服,根本是華夏文明的傳統。
在傳統華夏文化裏,獨立於官僚體系外,就只有山賊海盜。而這兩種人,要不招安,要不剿滅,並不可能讓他們自生自滅的。所以九七年之後,讓北京擔心的,並不是高舉龍獅旗的那種港獨,而是一個個獨立運作的團體。在傳統華夏思維中,所有力量都源於政治力量,所以如果港府控制不了,就一定是有其他政治勢力在控制。既然香港的泛民力量單薄,那麼控制這些團體的,一定就是外國勢力。就算他們為了單一議題而發聲,那一定就是境外勢力發功,要反中亂港。他們腦海中,也許根本沒有這個概念:獨立團體,可以真的是獨立;而發聲,是反對實在的議題,而非反對政府體制。
相對於真普選,也許這種多元團體制度,才是更大亦更長遠的中港矛盾。無論港台還是港視,無論大學還是中學,港人要求都很簡單:把政治考量鎖在門外,讓專業說了算。港英政府也許沒有推行直選,但他們卻的確留下了這種多元獨立的社會結構。港英政府,或許沒有扶植左派組織,卻也沒有將之消滅。到今天,卻需要捍衛多元。這到底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