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載於時代論壇第1097期專論)
...沒有神學-屬靈-福音的詮釋向度,只會流於壓力團體,左又好、右又好。壓力團體只能是社會的一員,它永遠不能就是上帝見證。有趣的是,教會背景的壓力團體,左又好、右又好,又不甘於只是壓力團體,為了召喚財力或人力,它又要動用屬靈的修辭,結果,它把自己的社會議程等同於真理的見證,真理便失去它檢定社會議程的距離,塌陷成為政治。...
神的政治
很喜歡倪柝聲對上帝的兩個講法,一個是「神的經綸」,那是oikonomia的翻譯,今天可以索性譯做「神的經濟」;另一個是「神政治的手」,這種講法比改革神學的「特別護理」(special providence)更細緻,比「神的管教」意義更寬廣。
神的經濟,指到神對世界的計劃,那是宇宙性的計劃,不像救恩史(Heilgeschichte)把工作(work)放到焦點,也不像進程神學把神的工作變成神的成長,那裡講的,是基督高升的故事,從榮耀到榮耀。
神的經濟,把基督放在歷史舞台的中央,至少是把人從消費福音教會那個自戀到無可救藥的境地趕下台。至於神政治的手,則告訴我們,神也懂政治,而且,人若要玩政治(例如偽裝屬靈),神是懂得回敬的。
也許是倪柝聲的關注是教會,神的經濟和神政治的手,沒有在教會論以外的語境(例如舊約作為歷史場景而不是靈意)展開論述。至少,我們可以思考,政治和經濟,和上帝的活動有著密切關係;上帝,也是在這個角度去理解,才能豐富我們對他的認識。
若把上帝說成是「不動的動因」(The Unmoved Mover),那是錯誤得很的。聖經啟示的上帝,是一位「獨行奇事的神」(詩72:18),他不是不動(雖然他的寶座不動、他的慈愛公義不動),而是一直做事直到如今(約5:17)。只是,獨行奇事,不是如當下的敬拜讚美運動那樣乾淨,把整個上帝活動的場景唯美化;相反,舊約聖經就告訴我們,上帝是在家仇國恨、種族屠殺、四處充滿強暴的世界的場景中開始著手他的工作的。在那裡祈禱,是不會有BGM(背景音樂)襯托的。
暴力世界中的聖者
當約伯咒詛自己的妻子,希望她給別人強暴(伯31:10),我們就知道他所受的災禍,家破人亡,那裡所激起的怨恨和悲哀,根本就不是一齣兒童話劇的材料(但正如伊索寓言可以孩童化,約伯記也有這種無毒化的空間)。而上帝的顯現,正是在這個惡毒的深度中顯現。
同樣,作為戰士的大衛,他滿手鮮血,冷落嬌妻,又懂用詭計,我們要在這個背景下理解甚麼是合神心意的人(撒上13:14)。充滿戰亂、慾望、陰謀的民族歷史,正是稱為耶和華的那位,說出那是屬他的民(詩50:7)的場景。
人類歷史大部份的時間,在現代人眼裡看來,都是危險的,只是現代人受不了,才發明「風險」(risk)這個詞,他們希望用這個詞,把危險也量化、理性化,把死亡對存在的威脅也轉譯成為非線性隨機模型和現金流量折現。
記得在電影《黑鷹15小時》(Black Hawk Down, 2001)裡,有一幕是夕陽底下,長空響起祈禱的宣召,五體投地的穆斯林放下了槍。也許,我們會覺得這些人很荒謬,虔誠與殺戮怎麼可以混在一起?或者轉一個角度:如果你必須在一個殺戮的世界生存下去呢(而不是看完電影可以離開的觀眾)?會五體投地的男人會不會比從不的還有一點希望?
也許,因為聖經裡出現集體屠殺或者姦淫而嘩然(或者因而需要接受輔導),那是被嬌寵的現代弱小心靈的特殊問題。大衛是一個滿手鮮血的人,想像他把敵人的頭顱割下來(撒上17:51),想像這跟那些漫畫化的主日學聖經課程中作為插圖的大衛的差異,也許大衛看到這些漫畫也會大笑,想不到現代人(不只是為兒童的緣故)要把他想像到這樣可愛才收貨。
自十九世紀,現代社會建立起自己的衛生系統,同樣要求一個道德上的衛生環境,這一點,不論是傳統道德,或是它在當代的小眾政治變奏,一樣強調。小眾政治,包括環境議題、本土議題、女性議題,或是性議題,一樣以一種道德主義的姿態出現,宣告新的罪名和呼召新的悔改。就這樣,與野蠻同室的聖經世界,便遭受衛生主義的批判,或被打成犯人,或要思想改造,寫悔過書,歸回政治正確。這種衛生主義,剛好與尋求美白上帝的富裕教會(也就是這些小眾經常唾罵的)共謀,完全忘記,上帝不住聖殿(莫說是音樂廳),祂從來行走在赤裸的大地。
人的政治
如果上帝在個人的層次,他有辦法跟人摔角,有雅各的毗努伊勒事件(創32:22-32),為甚麼我們不能談論上帝的政治手腕?不能按聖者是奇妙策士的原來的政治含意(而不是它現代的純治療含意)來理解上帝在世界的護理?
許多人,很害怕世界的紛亂干擾了他那細小的樂園。如果要在一個動盪的全球化社會裡獨善其身,我們所建立的花園一定要足夠的細,因為大一點也會容易被牽連。當這些人同時也是教徒的時候,他們很害怕回到教會的時候,那個樂園的平靜卻被攪擾了。他們希望教會有各種不會危害他的平靜生活的各樣修理、怡神和優美的事工,教會的事工要帶來平安喜樂,別讓他憂憂愁愁的走。
對這些人,世上任何的事情,只要不燒上身就別去理。這不是政治冷感,只是姑息心態。因為同一群人,如果他們的政治利益被威脅,他們是懂得吵的。
我很難想像政治的姑息主義有甚麼偉大的理由,但它卻是一些信徒公開的姿態,他們不想管別人的事,也不想你管。
基督教裡,最流行的政治表態,是宣告。不論是登報紙,或是列隊遊街,或是一對一的佈道,或是印刷小冊子,宣告是福音教會的政治基本形態。當宣告遇到阻力,噪音太多,那麼宣告就變為呼喊,好把噪音蓋過。呼喊在聖經裡是有支持的,因為先知們都是呼喊的。
還有一種政治姿態,是妥協,「共識」就是妥協的美化詞。與其說妥協是政治的常態,不如說它只是手段,妥協就像一群忍者混入了化粧舞會,如果你真的只是來參加舞會,那只表明你是局外人,還未有資格進入這場政治。
越多顧忌,越多妥協,有些人被神呼召出來之後,一輩子在搞妥協。但政治就是要發生改變,如果一切都維持原狀,那還算是政治嗎?
福音政治(不是政治)
在獨善其身、宣告和妥協當中,宣告最像政治。就是你不太喜歡宣告的刺耳和粗糙,它起碼有一件事做到了,就是進入政治。也許因為這個緣故,篤信福音的群體,還是不介意刺耳和粗糙的宣告,因為它已經是最像樣的。
施洗約翰是要「預備主的道,修直主的路」(路3:4),而且首先傳揚天國近了。我們必須充份注意到當中的政治修辭,但又不要忽略中國教會一貫的講法:福音從來不是要建立一個政權。與其說耶穌是要「搞政治」,或者認為耶穌不問世事只傳屬靈國度,不如注意上帝國度的政治後果,福音的政治性,真理要改造世界這種對既得利益者的威脅。
希律要殺掉救世主,不是一場誤會,他可能誤會了耶穌要來推翻羅馬,但他估計耶穌要宣告的真理,那對世界的顛覆性的嚴重,卻是對的。希律猜錯的是手段,但後果卻是對的,耶穌從不搞政治,但他干擾政治,而且,這種干擾不是耶穌使命的副產品,而是使命的核心。因此耶穌談及那些要殺他的人的殺機,是因為他們恨真理,不是他們誤會他(約7:7)。是為真理的政治性。
當我們讀到約翰福音的黑暗與光明的對比,有人會把黑暗視為屬靈的,大談地域邪靈;有人把它視為靈魂的黑暗,奮興佈道;有人則把它視為社會的結構性不義;還有人把它視為道德的敗壞。我傾向認為,那個黑暗是屬靈的,但那不是要把信仰去除現世,而是要把現世問題視為屬靈的。
容我說明清楚這一點:那不是說,屬靈作為一個現世以外及以上的知識來源,就如風水師對近來運程欠佳的診斷,一種非科學的、解釋性的新知識。屬靈的,不是外加的新知識,靈智,而是認信向公眾域的伸延,是肯定一切非神學課題的神學性。那裡沒有新的知識,只有新的視界,新的召喚。
至於把這個黑暗視為制度問題或者道德歪風,都是放棄了讓信仰進入公共,在這一點上,是大公派和福音派的奇妙共謀,就是否定信仰的公共性。前者通過社會實踐的去教會化,後者通過公共議題的「教會化」,也就是把一切變成對教會語言的親疏衡量。
沒有神學-屬靈-福音的詮釋向度,只會流於壓力團體,左又好、右又好。壓力團體只能是社會的一員,它永遠不能就是上帝見證。有趣的是,教會背景的壓力團體,左又好、右又好,又不甘於只是壓力團體,為了召喚財力或人力,它又要動用屬靈的修辭,結果,它把自己的社會議程等同於真理的見證,真理便失去它檢定社會議程的距離,塌陷成為政治。
保羅願男人無忿怒,舉起聖潔的手隨處禱告(提前2:8),這不是要把一切複雜的社會問題敬拜讚美化(真的字面的把焦點放在一個大會裡「舉手」),而是要讓公共與上帝連上,不是把社會問題屬靈化,而是把屬靈實踐公共化。
動員政治的最大力量,是忿怒,不是愛,也不是選票(選票會動員一個人去做秀,而不是賣命),所有在政治動員中召喚的(或是維護家庭價值,或是爭取同志權益),都是忿怒,也就是確立敵人,將其擊倒。政治不是愛的時候,對敵人「談」愛(例如說同情敵人,或說要多為敵人禱告),不過是另一種政治修辭。「談」愛的政治效果,是摑了敵人一巴掌之餘,還可以說其實自己沒有惡意。
「人的怒氣並不成就神的義」(雅1:20),這不是個人養心之道,而是群體生存之策。基督要建立他的身體,他一樣止住忿怒,像羊被殺時候一樣無聲。這不是鼓勵啞忍、鼓勵送命,被殺是黑暗和光明衝突的一個結果,它是被計算的代價,怒氣充昏頭腦,不懂計算。
如果不能愛,就讓我們與上帝一同恨。別忘記祂那七個忿怒的碗(啟16:1),原是要叫公義彰顯於人間(啟6:10),把歷史帶進婚宴(啟19:9),直到基督二次降臨(啟1:7)。
恨裡實踐愛,非政治的政治,公共的屬靈,這就是我們當宣告的──福音。
(筆者曾於2003年在時代講場撰文談福音政治構想,因此,這一篇題名「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