攤開伊斯蘭主義的基因圖譜
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近年改稱伊斯蘭主義﹞跟其他乜乜主義物物主義一樣,講的人多,明的人少。這個「主義」的遭遇又比其他坎坷。在傳媒一切從簡的標籤下,塔利班是伊斯蘭主義政權,拉丹又是伊斯蘭主義者。有這樣的風頭人物和組織當代言人,難怪大眾不問情由便將伊斯蘭主義﹝甚至伊斯蘭教整體﹞等同於落後、蠻不講理、暴力、歧視女性、以宗教之名求私利,總之是威脅全球的大毒草。
當布殊﹝帶着恐懼伊朗的潛意識﹞同樣以為伊斯蘭主義是萬惡之本,反恐戰爭就是要撤底鬥倒伊斯蘭主義時,我們實在要為美國的無知而擔心。當務之急是從美國預設的偏見中走出來,檢視伊斯蘭主義的基因圖譜──它的淵源何在?與伊斯蘭社會為何密不可分?目前有多少主要形態?我們會發現,儘管塔利班和蓋達可歸入伊斯蘭主義的大家庭,但絕對不是主流,更多的是和平的伊斯蘭主義者、推動中東民主人權的伊斯蘭主義者。伊斯蘭主義不單不是打擊的對象,更是推動中東民主現代化必須爭取的力量。﹝前言﹞
九一一之後,伊斯蘭成了個大問題。到底什麼是伊斯蘭教?什麼是好的穆斯林?拉丹算不算好的穆斯林?美國極力避免將反恐戰爭等同於反伊斯蘭戰爭,於是布殊等西方領袖宣布,伊斯蘭是教導和平的宗教。他們將基督教的政教分離套進伊斯蘭裏,試圖將「一般穆斯林」定義為視信仰作個人行為的非政治教徒,並將他們與極少數為政治目的操控信仰、挑動仇恨、損害西方及友好穆斯林國家利益的伊斯蘭主義者對立起來。
但伊斯蘭從來都不像他們說的那樣。伊斯蘭是一個高舉法律和社會秩序的宗教。《可蘭經》除了為信仰下了清晰的定義,還頒布了一系列規範信徒的誡律和原則。耶穌將凱撒和上帝截然二分,伊斯蘭則從開始便與政治二合為一。穆罕默德死後,阿拉伯穆斯林建立了政教合一的伊斯蘭帝國,帝國領袖同時是宗教領袖,而帝國其中一項極為重要的工作,就是按真主的誡命建立一套有神聖權威的法律系統。對於絕大部分穆斯林來說,信仰是集體的信仰,不是個人的信仰,每一個人都是穆斯林群體的一分子,每天按時向着同一個聖地,以同一種姿勢祈禱。
伊斯蘭同時也是回溯性很強的宗教。這首先涉及神聖啟示方面。穆罕默德是伊斯蘭教的封印使者,在他以後真主不會有新的啟示,因此除了真主透過他降示的《可蘭經》以及由後人流傳的先知言行錄﹝聖訓﹞外,伊斯蘭教再沒有其他神聖的立法基礎。開始的時候伊斯蘭法律學者還容許在經訓沒包括的範疇裏,按理性配合各地習俗和伊斯蘭原則立法,然而隨着法律範圍擴展到一定程度,宗教領袖便收緊推理的運用,因襲傳統觀念取得統治地位。因此,從公元十世紀起伊斯蘭主流遜尼派便進入因循保守時期,法律學者的工作只是對經訓註解的再註解,整個系統喪失了活力。另一方面,經訓不容取代的權威以及伊斯蘭帝國初期的文治武功亦在穆斯林群體中形成尚古精神。穆罕默德以及後來四位哈里發﹝真主代理人﹞統治穆斯林社群的幾十年被視為伊斯蘭的黃金歲月,他們的政治和法律制度被視為完全符合真主的心意,落實了主權在真主的理想。
千多年政教合一的傳統、宗教規範沁入每個角落、尚古精神、再加上《可蘭經》至高無上的權威,這些背景決定了一代又一代伊斯蘭主義者的基本面貌。按研究機構「國際危機組織」﹝International Crisis Group﹞的定義,伊斯蘭主義泛指所有提倡和推動伊斯蘭信念、教條、法例和政策的活動。在伊斯蘭世界四面受敵、飽受西方列強摧殘、傳統文化被侵蝕、經濟瀕臨崩潰的年代,伊斯蘭主義者提倡在不同程度上回歸伊斯蘭制度以求再次強大,切中了許多穆斯林心裏所想──請記着,伊斯蘭與政治密不可分。
跟滿清一樣,最後一個伊斯蘭帝國突厥奧斯曼在十九世紀已是強弩之末,英、法、俄等歐洲列強爭搶地盤,國王歷時近三十年的西化改革亦難挽頹勢。就在此時,現代伊斯蘭主義的先驅出現,與愈來愈多人支持的西化改革派對着幹。他們一方面尊重科學、推崇理性、民主、反對專制,另一面主張復歸伊斯蘭傳統,有必要保留政教合一制度,反對西方法律,爭取利用伊斯蘭既有的資源,打破中世紀以來的教法墨守成規傳統,重新按當時的環境解讀經訓,將伊斯蘭教法現代化。
一次大戰後,帝國終於難逃滅亡命運,除了突厥人區獨立為土耳其國外,所有阿拉伯省份全被英法瓜分。當時伊斯坦布爾在名義上還是領導整個伊斯蘭世界,不過土耳其民族主義者堅持新政權全面西化,文字、衣飾、政制法制全部跟伊斯蘭傳統一刀兩斷,影響最深遠的是廢除政教合一的哈里發制,令伊斯蘭世界頓時群龍無首。土耳其的果斷為阿拉伯穆斯林帶來很大的衝擊,在反殖鬥爭中有的仿效他們推動世俗民族主義,有的則鼓吹走伊斯蘭道路,重建伊斯蘭國家。民族主義主張通過民眾運動和暴力革命爭取解放,伊斯蘭主義則強調從伊斯蘭尋求動力。民族主義者對西方文化和價值觀適當吸納,伊斯蘭主義者則認為若繼續西化下去,穆斯林將喪失其身份。兩派在爭取民族獨立過程中曾有過不同程度的合作,但二者屬於全然不同的意識形態,難以長期相安無事。二戰以後,民族主義政黨取得政權,而伊斯蘭主義勢力在許多國家成為有組織的政治反對派。
長話短說,自從一九二八年首個現代伊斯蘭主義組織穆斯林兄弟會在埃及成立,伊斯蘭主義經歷了不同的階段,派系林立。先有遜尼派什葉派之分,然後遜尼派裏面再分成三條路線。伊朗一九七九年發生什葉派伊斯蘭革命、建立由教士領導的政權後,什葉派伊斯蘭主義曾被西方視為最大的威脅。其實什葉派僅佔十一億穆斯林人口的一成多,除了伊朗,大部分什葉派都是國內的少數派,因此他們發起的伊斯蘭主義,目標集中於保障什葉派群體的利益,絕少會威脅政權或參與跨國式的聖戰﹝黎巴嫩什葉派組織真主黨的暴力活動,大多是抵抗以色列的侵略﹞。
另一邊佔八成多的遜尼派,其伊斯蘭主義則混雜得多。三種路線互相交纏,各有各的世界觀。首先有走政治路線的伊斯蘭主義。他們反對穆斯林領導人管治失當,未能伸張社會公義,希望透過提倡伊斯蘭價值推動政府改革。他們接受了部分民族主義的主張,接納殖民國畫下的國界,承認現有政權,在國家憲法的範圍內爭取影響力,不再堅持重建泛伊斯蘭帝國。他們大都放棄了暴力路線,選擇透過向政府施壓或參與民主選舉發聲,在不少沒有真正民主的伊斯蘭國家裏,伊斯蘭主義黨派更成了推動民主和言論自由的主要力量。典型的例子為埃及的穆斯林兄弟會﹝在國內仍然被禁﹞以及其在阿拉伯國家裏的分支,包括敘利亞、約旦、巴勒斯坦的哈馬斯、蘇丹和科威特;另有在二○○三年贏得大選執政的土耳其正義發展黨﹝伊斯蘭政黨在土耳其上台別具象徵意義,證明土耳其怎樣也去不掉伊斯蘭的文化根﹞、二○○二年晉身國會第三大黨的摩洛哥伊斯蘭正義與發展黨、以及巴基斯坦的伊斯蘭促進會等。
另一種是傳教式的伊斯蘭主義,論道德和宗教觀念要比前者保守,代表組織是由沙特阿拉伯和印度獨立前發起的宗教網絡。這幫人不是要爭政治權力,他們視伊斯蘭價值的喪失和穆斯林的不虔誠為最根本的問題,解決之道就是在社會上推動道德和精神復興,保存穆斯林身份的純正,抵抗西方世俗文化的入侵。沙特阿拉伯在六、七十年代起透過石油收益在全世界的穆斯林社會推廣他們的保守伊斯蘭,派《可蘭經》建神學院,這個名為「賽來非耶」﹝Salafiyya﹞的保守伊斯蘭運動近年在中亞、東南亞和歐洲吸引了愈來愈多跟隨者。
最後一種是參與人數最少,卻最引人注目的伊斯蘭主義──聖戰派伊斯蘭主義。聖戰派眼中只見到一幅「欺壓圖」,穆斯林在全世界繼續受異教徒的軍政欺壓,國內則受到世俗專制政權欺壓。猶太人佔領了阿拉伯人的土地,巴勒斯坦人至今還在受苦,但無能的阿拉伯領袖卻一次又一次打敗仗;波斯尼亞、車臣、阿富汗、伊拉克先後被異教徒佔領;美國的異教徒軍隊在第一次波斯灣戰爭後駐守沙特阿拉伯,褻瀆麥加和麥地那兩座聖城。面對如此「嚴峻的局面」,聖戰派認為只有靠炸彈炸出理想。他們在國內發動襲擊推翻專制政府﹝例如埃及聖戰組織暗殺跟以色列簽和約的總統薩達德,殺害遊客、放炸彈,到一九九七年才平靜下來﹞,國外則召集聖戰士收復被異教徒佔領的地方﹝八十年代的阿富汗、九十年代的車臣和波斯尼亞、今日的伊拉克﹞,還有最新的蓋達全球化戰線,以全球化恐怖襲擊直搗黃龍,打垮西方。
三股潮流在八十年代還是難以劃分,而且各自都在變化中。譬如政治路線的祖師爺穆斯林兄弟會原來是政治暴力兼用,創會思想非常保守,提出口號既激進又空洞:「主權在真主」、「伊斯蘭是答案」、「可蘭經是我們的憲法」。第二代思想領袖庫卜特更極端,將所有穆斯林國家都視為陷於蒙昧世界﹝當然包括埃及﹞,他們有義務以暴力推翻。兄弟會要經過幾十年的鬥爭才慢慢成熟,不再妄想建立原始伊斯蘭烏托邦,而是接納民主原則,對伊斯蘭教法提出開放的解釋,並將爭取公義和自由放於優先位置。反觀,傳教派在沙特的銀彈下卻愈來愈保守,且與聖戰派愈走愈近。阿富汗的塔利班便是傳教派和聖戰派共生的怪胎。
前面說過伊斯蘭原來有一套很複雜的教法系統,由於墨守傳統而變得僵化。現代伊斯蘭主義者其中一個突破便是不再受限於古時對經文的解釋,自由發揮。這樣一來開明的伊斯蘭學者固然可以對經文作開放式解讀,令伊斯蘭教更切合人權、男女平等這些當代普遍價值;但極端保守的信徒亦有藉口按自己的解釋將壓逼行為合理化。塔利班自稱是神學生,原來是抗蘇聖戰士,他們的神學就是從巴基斯坦和沙特阿拉伯的保守傳教派中學來的,老實說只比識字好一點點,屬於傳教派的末流。塔利班拒不遵從四大教法學派任何一派的規則,只會將《可蘭經》強加進極端保守的普什圖族傳統,產生出對女性不合常理的限制。失控後的伊斯蘭教法可以變得很嚇人。
分析家常常說美國自己的政策催生了當今的伊斯蘭全球恐怖主義,這裏可以借上述的三派分類將來龍去脈講得更清楚。對政治派伊斯蘭主義美國一直採取漠視態度,相反為了抵制以埃及總統納塞爾為首的阿拉伯民族主義,美國從五十年代起便鼓勵沙特阿拉伯和巴基斯坦兩盟友發動親西方的泛伊斯蘭主義,結果令傳教派冒起。後來為了抗蘇﹝蘇聯一直是遜尼派伊斯蘭主義者的頭號大敵,美國眼中的敵人只有伊朗和真主黨兩個什葉派﹞,美國又出錢出力支持阿富汗聖戰,參加聖戰者大部分是來自阿拉伯半島的傳教派,拉丹便是其中的中堅分子。九十年代初,美國以為蘇聯垮台就一了百了,沒想到自己在第一次波斯灣戰爭中駐軍沙特,令拉丹和沙特的傳教派決裂,美國自此取代了蘇聯的敵人位置。有家歸不得,拉丹和一眾來自五湖四海的傳教派兄弟浪迹天涯,繼續聖戰。另一邊廂,札瓦希尼領導的埃及聖戰組織﹝從穆斯林兄弟會分裂出來,追隨庫卜特暴力革命思想﹞在九十年代初亦將戰線從埃及轉到國外,九三年炸了一次紐約世貿。兩派「惺惺相惜」,統合為蓋達,遺禍至今。
八十年前伊斯蘭主義開始時,號稱要重建原始伊斯蘭的真主國度,喊的口號虛無飄渺。但在唱高調的同時,他們一直參與推翻殖民統治的鬥爭,有一個可以達成的目標放在前頭。沒想到八十年後,拉丹再次祭出這個哈里發烏托邦來,還要數以千計西方人捨命陪他發夢。伊斯蘭主義學者GILLES KEPEL曾預言,目標的空洞說明蓋達可能只是過眼雲煙。但蓋達的厲害處正是走位快,懂變通,除了全球化襲擊外,蓋達已重投本土聖戰和反侵略聖戰,包括在大本營沙特阿拉伯殺外國人,以及在伊拉克發動新一場反侵略聖戰。有調查發現,在伊拉克發動反美襲擊的外國人中,有六成是來自沙特阿拉伯。伊拉克就像當年的阿富汗,將為聖戰派帶來許多新血,再這樣搞下去,這反恐真的一輩子也反不完。
結語
九一一之後,許多人都患上了伊斯蘭恐懼症。美國用自己的定義將伊斯蘭世界分成好的一般穆斯林和壞的伊斯蘭主義者,將所有伊斯蘭主義者都視為﹝潛在﹞恐怖分子。這樣的定義無視伊斯蘭主義的多樣性,對反恐工作和爭取伊斯蘭世界的認同一點好處都沒有。要知道有伊斯蘭的地方就會有伊斯蘭政治,就會有伊斯蘭主義,這是伊斯蘭世界的基本形態,連土耳其這樣搞文化革命也革不掉。大部分伊斯蘭主義派系,特別是以和平方式爭取影響力的政治伊斯蘭,不單不應疏遠,更應是西方爭取的對象。透過對政治伊斯蘭的認同削弱保守傳教派和聖戰派的力量,促進遜尼派穆斯林社會現代化,這才是雙贏之局。
當然,政治派除了反對蓋達的恐怖襲擊外,對西方也絕不友好。因此西方社會若真想促成對話,首先要放棄長期對伊斯蘭國家的干預,尊重人家的主權,還要切實面對阻礙中東和平的幾個關鍵問題──巴勒斯坦、伊拉克和反恐戰本身。不要忘記,無論政治派、傳教派和聖戰派在目標和策略上有多大分別,巴勒斯坦問題都會激起同等的憤怒。
註:這篇文章幾乎所有觀點,都是來自International Crisis Group有關伊斯蘭主義的相關報告,我做的只是編譯工作。讀者可到www.crisisgroup.org瀏覽。另外還參考了國內學者吳雲貴寫的《當代伊斯蘭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