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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突如其來的「故宮博物館」,主流意見在於沒有諮詢的「大禮」有違程序公義,以及香港不需要故宮的文化等,但鮮有討論博物館的意義,更不會討論香港需要什麼博物館。程序公義的問題當然不容退讓,但對於文化問題,我們除了知道自己不需要什麼「文化」,更要知道香港需要什麼「文化」。
香港漸漸跌入一個兵來將擋的險地,我們不斷反對、抗拒不同意的政策,卻沒有了解自己需要什麼。這次西九的「故宮博物館」理應帶來更多文化反思,而不應只談程序公義問題。
(2) 「博物館」作為治理手段
在談「故宮博物館」之先,我們必需要先了解「博物館」。「博物館」從來是政治的,例如Tony Bennett在”The Birth of the Museum: History, Theory, Politics”裡研究博物館的歷史,他借用Foucault的治理體(Governmentality)理論,認為博物館是利用知識、意識形態及機構來建構權力的治理術之一。
在博物館裡,所有物件以特定的邏輯展示,而所有展品的意義亦以特定的方式詮釋。到訪博物館的人全完全跟隨博物館的指示來觀看展示,由路線到觀看方式,訪客其實沒有真正的自由,只是一塊吸收資訊的海綿。博物館的管理方式漸漸成為一種專業,看似客觀而科學,但其實並沒有走出權力的邏輯。
事實上,訪客並不容易突破這些操控。到大英博物館遊覽,我們會跟隨其邏輯去了解世界史,但其實大英博物館本身就是一部帝國的搶掠史。英國在一八九七年曾因貿易爭拗而入侵古貝寧帝國(Benin Empire),貝寧帝國在焚城後被吞併,三千多件銅器被搶奪,當中有不少收藏於大英博物館。貝寧帝國的位置於今日的尼日利亞南方,尼日利亞多次公開要求大英博物館交還文物,但館方置若罔聞。貝寧帝國不是單一例子,在大英博物館內的中國文物以萬計,當然不是中國送英國的外交禮物。當然,大英博物館不會告訴訪客這些事,卻依然用正義的身分來介紹人類歷史,但事實上博物館的存在本身就在寫歷史,而訪客不容易突破這種治理術。
在香港,歷史博物館有常設展館說官方的香港歷史,重要的不單是它說了什麼,更要看它沒有說什麼;香港公園裡有於殖民時期的駐港英軍三軍總司令官邸,於一九八四年改為茶具博物館展覽中國茶具,我們為何又不會認為這配搭格格不入?在香港的博物館有不少值得思考的地方,但大部份香港人卻對它們的存在及呈現方式全盤接受。
在思考香港是否需要「故宮博物館」之先,我們需要思考「博物館」的本質。具體一點說,我們應該透過重新認識香港的博物館來反思文化的治理化(governmentalization of culture)。
(3) 生與死的「博物館」
博物館在全球皆被冠上光環,在香港也不例外—歷史博物館裡的歷史就是正史、文化博物館展覽的就是好文化。參觀博物館是學生的重要活動,踏入博物館就像走入知識的殿堂,因此當權者鮮有將博物館的運作參與權開放予公眾。
在香港也有這種抗爭,例如「六四紀念館」在香港要克服多重困難才能成事,但今年七月在業主立案法團的壓力下閉館,需要另覓地方。本土文化在回歸後被政府高舉的「經濟發展」逐步消滅,但這些文化沒有被好好保留,香港文化博物館也沒有負起這責任。
由成立博物館到現有博物館如何展覽,香港人話語權甚少。雖然在有限範疇有公眾諮詢,但對整體發展方向影響不大,看西九文化區的發展歷史就能夠大致了解。在這大背景下,「故宮博物館」的「霸王硬上弓」不算意外。因此,退一步說,我們要爭取的不只是「故宮博物館」的諮詢,更是參與博物館運作的權利。本土文化可以在香港文化博物館獲得永久的展覽空間嗎?香港歷史博物館裡的香港故事可以由民間參與編寫嗎?與政治掛鉤的藝術品可以在香港藝術館展出嗎?這些展覽可以用民間的方法詮釋嗎?這些都是香港人需要的權利。
在爭取這個參與權之前,香港人需要清楚知道自己需要什麼的文化與博物館。香港近年的抗爭漸漸傾向建立於「我們不要什麼」之上,但我們更需要將抗爭拉回「我們需要什麼」的基礎上。
當然政府不會輕易開放博物館的運作參與權,那麼我們可以做的就是以批判的態度觀看博物館呈現的知識,不要輕信。另一方面,我們不要讓香港珍貴的文化輕易死掉,然後為它們在博物館找靈位。現在深水埗欽洲街的布藝市場「棚仔」面臨關閉,我們可以在它還活生生時拯救它嗎?守得住有香港特色的文化,就等如興建「活」的博物館。當香港人得不到博物館的運作參與權,就更要集中力量守護活着的歷史。
抗爭從來不易,但最根本的是將注意力放到最需要的地方上。近月全港瘋狂追蹤特首「選舉」的發展,新聞與分析鋪天蓋地,但需要社會關注的地方卻冷冷清清,香港又如何集中力量走出困境?
(4)
程序公義固然重要,一個沒有諮詢的「故宮博物館」就不可能「禮」。然而,有諮詢也不代表符合公義,因為最可怖的不是「霸王硬上弓」,而是無色無味的毒藥。權力早已滲透於知識當中,這才是我們最需要解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