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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堅離地」政改到「離地」政治

攝:Alex Leung

高官坐巴士「落區」,宣傳政改,但卻不敢下車面對民眾,被譏諷為「堅離地」,似乎預示了語言偽術、公關政治的破產,以至於中央官員在深圳會面時進一步撕破面紗,赤裸地表露8.31政制改革袋一世的真實面貌,為政改三人組叫泛民港人不要心存「幻想」背書。高官「堅離地」,卻呼籲他人不要「幻想」,自然很有點自相矛盾,但卻揭示出當代香港的「現實政治」(realpolitik)的一個根本面貌。

港式的「現實政治」,就是指僅以短期可見的利益作為行動和決策的原則,完全不必考慮倫理道德、價值願景。筆者過去曾指出,中港政權建制的「別無可能」、「面對現實」論,與排外本土所高舉的「現實政治」觀,其實是在互相強化,嘗試消滅任何不願墮入俗套的政治想像和實踐。而中港政權樂於誇大「港獨」、廣泛報道「光復」/「反蝗」行動,客觀上也強化了建基於「中港矛盾」的「現實政治」議程,一方面轉移政權不願或無力解決特權橫行、兩極分化的社會矛盾,另一方面則助長排外本土在香港的影響。而民主運動內部的一些論述和實踐,包括強調「妥協」和選舉工程的慣性操作,也或多或少呼應甚至強化了上述兩種「現實政治」。

在當代香港,「現實政治」盡佔上風,嘗試扣連理想願景的政治,則缺乏生長的土壤,原因有很多,包括殖民歷史的遺產、不民主欠開放的政治制度安排、社會/經濟/文化資源的兩極分化,這些都會壓抑民眾的政治想像和願景,強化俯首認命的心態。這裏想補充另一個原因,就是論述上的障礙。近年流行的有關「離地」的討論,是其中一個典型的例子。

「離地」是港式「現實政治」的重要組成概念,意指不切實際,遠離民眾的利益和關注。要判斷一種政治主張或行動是否「離地」,必須假設判斷者能夠明確不誤地掌握民眾真正關心的事情、利益和興趣。然而,批評他人「離地」者,究竟是建基於什麼經驗或觀察,以至於有信心作出斷言?

「離地」是如何煉成的——以區選為例

以區選為例,佔領運動後出現的一些雨傘組織,正秣馬厲兵,計劃參選,希望藉此延續雨傘民主運動。然而,這些新興力量對區議會和選舉工程的想像,以至對未來政治發展願景的思考,似乎未完全擺脫舊有民主運動的框框,仍帶點港式「現實政治」的味道。例如,當討論並計劃選舉工程時,不少「傘兵」都會以泛民甚至建制派慣用的方式作為參照,由蛇齋餅糉到街站洗樓,以至派傳單掛海報的形式,都大同小異,缺乏創新的想像和大膽的嘗試,未能(或不敢?)提出清晰的願景和與之相應的計劃和行動。自然,區議會的局限和缺乏資源,在很大程度影響了雨傘一代的視野和行動,但對過去的民主運動的遺產缺乏反思和整理,也明顯是主要的阻礙。

一些曾落區設街站、派傳單的傘下一代,從與街坊接觸中,往往很快就能總結出地區人士關注的是短期可見的物質利益,又或狹窄單一的生活訴求,例如重視利潤與收入的多寡,或便宜包吃的一天旅遊。落區時「唔講呢啲」,就是「離地」,不僅無法獲得街坊支持,甚至連跟他們初始溝通的機會也將失去。然而,這結論所建基的,是一種慣有的閱讀方式,就是把表象的背後條件,變得理所當然,甚至覺得只能如是,結果自然無法看到另類解讀的可能性。地區街坊當下或許真的想要蛇齋餅糉,但這是小市民的天生短視,還是缺乏選擇、被管治出來的習性?倘是後者,又是什麽原因令他們缺乏選擇,甚至由此而調校自身對區議會(及其他體制)的期望和訴求?地區民眾真的只滿足於久不久吃一次免費午餐或拿些日用贈品?他們不想要新鮮空氣、鮮花草地、普及而優質的醫療服務、有尊嚴地終老、子女真正愉快地學習、於工作生活中受到公平的對待、有選擇和競爭的街市和商場、減少超長的工作時間……?正如《少林足球》中的「肉類分割技術員」,又何嘗不想成為一位舞蹈家?

故此,在區選中提出環保低碳、平等公義、尊嚴自由,其實並沒有遠離地區民眾的真正利益和關注。參選區議會(甚至立法會),自然不能完全為街坊解決他們心底裏被現實政治所壓抑的「在地」多元訴求,但也不是完全無法可施。除了蛇齋餅糉外,每個區議會每年有上千萬的經費,還有那一億元的社區建設撥款,可做不少有意義的事情;更者,提供蛇齋餅糉,也可以用更創新並跟命運自主理念緊扣的方式推動,例如由扎根社區的商舖和小販生產,以低碳和尊重底層民眾的形式分配(如引入社區貨幣),抗拒採用消費主義的原則和心態進行消費。

不過,在目前為建制派把持的區議會,議程變得愈來愈瑣碎短視,選區的狹小,也不容易鼓勵候選人提出帶宏觀願景的政綱,這使得蛇齋餅糉等短視選舉容易生根,以致提出任何與此不太一樣的想法或行動,都會被批評為「離地」,扼殺於萌芽階段。然而,民眾身處的「現實」,是由掌握資源卻「堅離地」的政權建制所打造的。當民眾以至「傘兵」泛民都接受由政權建制打造的「現實」,調整甚至放下「想成舞蹈家」等多元訴求,並以此為準則,判斷政治行動是否務實,「離地」論於焉得以煉成。

「離地」打造的現實與改變現實的「離地」

政制改革就是遊戲規則和政治文化的轉換,因此政改爭論的核心,並不僅在於選舉方法的具體設計,而更根本的是改變社會的運作方式、民眾的願景與訴求。循這角度,贊成或反對 8.31框架下的政改方案,歸根究柢是兩種願景和政治文化的爭持﹕北京和本地政權希望打造由上而下的管治文化,透過威嚇要求港人無條件地臣服,並嘗試以物質利益收買順民,令民眾甘心認命;民主運動則努力抗拒語言偽術、威迫利誘,追求命運自主,建立開放透明、由下而上的決策機制,改變「別無可能」的「現實」。因此政改之爭,表面上是真假普選的兩種制度安排之間的選擇,實質是兩種願景和政治文化的對決,一方想把香港打造(或強化)為狹隘單一的經濟城市、市民變作被飼養的非政治動物;另一方則尋求多元自主的政治文化,透過積極建立和參與平等、開放的公共討論和決策過程,希望在溫飽之外同時追求公平、正義等超越動物本能的價值。

願景和文化指向的,都不是短期可見的效果,而是非爭朝夕的長遠關顧。如果政改爭論是兩種願景和政治文化的對決,那麼假普選方案通過與否,雙方的爭持必然仍會繼續。因此,如何釐清命運自主的願景和建立相關的政治文化,以抗拒被改造成極權統治下的臣服順民,恐怕是香港民主運動無法迴避的長期任務,這同時意味着要超越過去民主運動的範式﹕從強調短視物質利益的現實政治,走向以想像和願景(vision)推動及扣連行動的創意政治;從向政權或代議士提出訴求、等待賜予的被動政冶,轉往敢於追求自治、掌控命運的主體政冶。

被誤認為「離地」的創意政治和主體政冶,正是針對中港政權的現實政治與被動政冶的真正(甚或是唯一)的務實選擇,倘「傘兵」和泛民的區選新一代,仍然採用後一種政治理念和原則,對「離地」論述不作徹底的反思及清理,就算贏得席位,也將輸掉遊戲規則和政治文化轉換中的角力,用民間智慧的話來說,是「贏粒糖、輸間廠」,很可能令雨傘運動所開發的新政治能量,被現實政治吸收轉化,無法產生以願景推動的真正政治改革。

原文刊在明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