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離開外交部駐港特派員崗位,接手港澳辦副主任一職的宋哲,在最新一期《紫荊》雜誌上頭寫了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他一方面抨擊「本土分離勢力」的蔓延,把港人對「真普選」、「三權分立」以及「司法獨立」等概念的理解都放進挑戰一國兩制的雷區當中;另一面則批評某些「外國勢力」意圖干預香港。許多港人,尤其是泛民支持者,一看見這種言論的本能反應就是嗤之以鼻,覺得這要不是中共言文攻勢的老生常談,就是不夠貼地理解港情的胡言亂語,於是往往沿着既定套路在網上罵它幾句,然後不屑一顧地將它忘在一邊。
然而我從來相信,任何有一定身份和位置的中央官員的涉港言論都該嚴肅看待,因為他們沒有隨意發言的空間,而且一定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就拿宋哲這篇文章來說好了,它最有意思的地方,是以其資深外交官的身份,再次強調了香港「本土分離勢力」和「外國勢力干預」這兩者之間的關係。換句話說,他對這兩種現象的評論不是彼此無關的兩個論點,而是互相連繫的一套形勢判斷。你可以從理論和事實情況的角度去分別質疑宋哲這兩點是否站得住腳,但是不能忽略他藉着這兩點的關聯所要表達的看法。因為這套看法不僅僅代表了中央對港未來走向的預判,而且還很有可能是梁振英不再參選,以及「梁振英路線」失效的原因。
這種把「本土分離勢力」與「外國勢力」聯結起來的判斷,正正是上週拙作所說的「從國安角度」去觀察「世界局勢走向」的結果。
要說世界局勢,目前最讓人憂心的其中一個問題必是「新冷戰」的可能。很多評論家都指出親俄反中的特朗普上台之後,會打破過往幾年中俄友善的態勢,反過來聯合俄羅斯去鉗制中國。事實是否如此,當然仍待觀察(最近一件有趣的插曲,是俄羅斯的喉舌媒體『今日俄羅斯』在一檔對美國播放的節目裏宣稱中國的『殲—20』戰機盜竊了美國技術,幾乎完全配合特朗普陣營的反中宣傳)。
但難以否認的是,幾十年前由基辛格設計,尼克遜開展的「engagement with China」的美國對華政策主線,已經來到了一個轉折關口。當年出於冷戰考慮,美國決定聯中制蘇,並且試着透過擴展對華聯繫,將中國拉進美國主導的全球秩序之中。他們認為,這種做法最理想的結局是以經濟開放和成長帶動政治改革,逐步演變中國。就算中國無法徹底走向西式憲政民主,至少也會是個無害友善的美國好伙伴。現在任教於普林斯頓大學的Thomas J. Christensen,曾是美國國務院負責東亞事務的資深外交官,他在近著《The China Challenge: Shaping the Choices of a Rising Power》裏頭就以當年小布殊總統時期的對華政策為例,總結美國這種「中國好,美國好」的心態:「We wish China well and want to help extend your fantastic run of double-digit growth rates. Chinese growth is good for everyone. Our biggest concern is that you are not doing everything necessary to maintain it」。
可是美國政商學界的這種共識近年已有重大改變。西方國家當中第一個能講流利中文的領導人,前澳洲總理陸克文(Kevin Rudd)在前年發表於《金融時報》的文章裏頭便說:「Beijing's long term policy is aimed at pushing the US out of Asia altogether and establishing a Chinese sphere of influence spanning the region.」。中國「大好友」,高盛出身的前美國財政部長鮑爾森(Henry Paulson)更對媒體表示:「The long standing consensus that China's rise is good for the US is beginning to break down.」。
請注意,這兩位「中國人民的老朋友」的話都是早在特朗普上台之前就說過的,並不是最近幾個月的馬後炮。正如故友孔誥烽兄在一篇論及美國親中派悔悟的文章裏所說的:「無論誰當選,外交政策最後都會被華府外交體系的職業官僚主導」。特朗普起用對中鷹派納瓦羅(Peter Navarro)等種種對華不友善的舉措,並非什麼不按牌理出牌,而是整個美國外交官系統、國際關係學界、商界智囊,以及各大智庫機構集體轉向的結局。就算希拉里勝選,這個基本情況也不會有太大差別。事實上,奧巴馬的「亞太再平衡」就已經反映了這個趨勢。
由備受尊重的左翼記者John Pilger所攝製的《即將到來的對華戰爭》,近日走紅網絡。如果你出於立場問題,覺得這部片子太過危言聳聽。那不妨看看前引Thomas Christensen,以及Aaron Friedberg和Michael Pillsbury等人這幾年的言論和著作,這三人全是長年參與美國外交和國安事務的內行人,都曾信奉「engagement with China」路線,現在又都發現這條路線走不下去,甚至悲觀地指出未來的中美爭霸必不可免。從種種跡象來看,一場針對中國的新冷戰已經擺在眼前,具體情形雖未可知,但大勢已成。香港在這盤棋局當中,除了可以擔當練乙錚先生說的「中國經濟窗口」之外,還有什麼樣的位置呢?
窗口是雙向的,香港這個門戶在可能到來的經濟壁壘裏頭當然對中國有用。可是反過來看,對外開放的香港也有機會變成美國等國家對中國施加政治影響力的門道。八九六四以來,中國政府就在提防香港會變成顛覆基地,怕港人會把民主普選的訴求擴散到整個內地。港獨聲音的出現,「好處」是減弱了香港的示範效應,使內地百姓由於民族大義不再同情和羨慕港人的民主運動。但它的壞處卻更加明顯,因為這將會是一場易放難收,比起疆獨藏獨更不可控的分離運動,是擺在眼前的國安威脅。往昔美國奉行「engagement with China」的基本政策,利用香港演變中國的動機其實並沒有以前傳統左派所猜疑的那麼大。但是美國今日若要圍堵中國,尤其是在冷戰專家「傳統基金會」等智囊機構捲土重來的現在,從旁攪動香港政局,使香港變成中國內患,讓中國不得放手於南海亞太與美爭強,這種機會或許就會變得相當之高了。
故此,宋哲的發言並非無的放矢,它其實反映了中央對香港情勢的根本擔憂。假如港獨是真問題,假如香港的穩定乃國家安全的關注重點。那麼接下來要考慮的,自然是梁振英是否仍然合適出任特首,以及「梁振英路線」能不能保障香港的局面了。
原文刊在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