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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暴動的「創傷」

六七暴動的「創傷」

《十八仝人愛落區》觸動一些市民神經,擔憂媒體政治歸邊靠攏,加上對民建聯的憎恨,一時間熱鬧非常。雖然我也收藏了「禮義廉」T-shirt,但對相關爭議其實提不起太大興趣。不過,爭議中再次翻動起塵封已久的事件——「林彬事件」,倒令我的興趣增加不少,因為,它讓我們透視了香港社會的自我想像。

大部分解釋暴動說法是轉移創傷

40多年前的六七暴動,非常符合佛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對「創傷」(trauma)的定義,商台播音員林彬及其堂弟林光海被燒死,可以說是「創傷」的象徵代表。所謂「創傷」,不在於特定事件發生時的傷害與痛楚,而是在往後的行動、語言中,於傷口處反覆發出呼喊聲音。鬥爭、死亡、林彬、土製菠蘿等等,並不因為「愛國陣營」放棄階級鬥爭而在政治語言中消失,也不因為商台不再掛起林彬遺照而不再被我們記起。相反,它如鬼魅般以不同方式出現,因為,創傷沒有過去,只是被壓抑,且時刻回來。不管左中右,整個香港可以說是創傷倖存者(survivor)。

六七暴動表面上被港英政府鎮壓下來,坊間主流把暴動視為「左仔亂港」,有學者更認為它促成港英政府決心推動社會改革,近年更有溫和民主派視之為溫和與務實的香港大眾之誕生地,「繁榮穩定」四字的背面,是諸種六七暴動印象。大部分解釋六七暴動的說法,均是轉移(displace)創傷,我們以為了解它,其實只是避開它。當年港英政府成功地重建自己的合法性,靠的是警察武力,以及小市民對安穩的追求,除此之外,其實沒有提供有關六七暴動起源、過程、性質的清晰說法。殖民政權其實也欠缺即時及系統的政治籌劃,補救措施顯得零碎,1970年代的社會改革壓力,可能更多來自工黨執政的英國政府,至於「危機回應論」的所謂成功,起碼要到1980年代才事後打造。

說來有趣,港英雖然反共,卻連一個官方紀念碑也不敢置放;搞研究的人都知道,大部分有關六七暴動的政府檔案依然未能解封。有人以為可以對六七暴動蓋棺定論,但起碼的歷史認識,跟那些殺死林彬的兇徒一樣,其實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一個空洞,它只蘊含突然、災難性、死亡、暴力及非理性的意象,讓後來者可以根據自己的利益與立場論說。

如果說親共陣營以外是假裝認識,土共便更可憐,結結巴巴,像個啞子,連起碼完整的論述也編不出來。當年他們是最接近這個創傷的一群,但除了「反英抗暴」期間的毛派口號之外,便沒有辦法說出半個完整的故事,公開反思更是妄想。不管港英對他們如何打壓,也不及周恩來叫香港這群紅衛兵偃旗息鼓來得嚴厲,終究是沒有主體性的一群。他們衝進那年血腥的夏天,出來的時候覺得全世界跟自己作對。正如安裕說,由六七至九七年間,他們只好活在自己築起的「圍內」——有「圍內」的語言、思維、行事方式,而背後則是六七年的那份創傷。

縈繞不去的幽靈還是會回來

平心而論,不止一位老一輩的親共人士接受訪問時承認過錯誤,記憶中有《香港夜報》社長胡棣周、新華社副社長梁上苑、《大公報》的羅孚。不過,回歸前的「圍內」,不會有代表人物可以向外界說清,因為,連北京領導也在沒有說清毛時代的種種,便坐上了資本主義的快車;而回歸後的種種政治正確,水鬼升城隍,成為建制,令土共只能裝覑沒有發生過。六七年的那一代土共有口難言,新一代的,或忽然加入土共的,便更無話可說或語無倫次了。黃定光說,林彬死於動亂,不是左派要殺他;陳鑑林說,都不知他們是怎樣死的。

有人這樣總結創傷經驗:我們不斷被提醒,因此我們記得,但唯一記得的就只是自己的遺忘。不斷記起自己忘記的,不單是那些在商台車輛上貼滿林彬肖像的年輕人,包括車內的商台員工,還包括土共自己。當楊光領大紫荊勳章,當民建聯議員罵長毛、毓民「暴力」,當商台出現民建聯特約節目時,縈繞不去的(haunting)幽靈還是會回來。若干年前,港台訪問當年還是個學生的葉國謙,請他回憶六七暴動。他說,當日警察搜查漢華中學,把話劇道具當成武器,逮捕學生老師。但編導不知存心還無意,畫面卻接上警察在左派機構搜出大量利刃與炸彈的黑白片段,不知葉看到這一段會有如何感覺?

繁華背後 是一個創傷後的香港

創傷之所以為創傷,就是我們無法理解,卻為所有人壓抑、避開。街頭暴力、階級鬥爭、社會分裂,在香港150年的殖民地中並不罕見,但它們在晚期殖民時代變成一個被多重壓抑的創傷,卻讓出空間成就今天我們熟悉的香港社會(想像),繁華背後,是一個創傷後的香港。

創傷經驗是一代傳一代的幽靈。潘小濤說,帶覑歷史原罪的民建聯,以至一眾傳統親共陣營,雖然跟六七年的那一批不再一樣,但他們還是欠了公眾一句道歉。要土共道歉,在政治權謀角度看固然困難,更困難的是,不管是誰,要如何為這個創傷負起道德責任?這是重新詮釋佛洛伊德創傷理論的拉康(Jacques Lacan)提出的問題。所謂道德責任,不是回到過去,知道及承認自己在過去某時某地犯下的錯誤,因為,「自己」是誰也愈來愈說不清,創傷纏繞的是往後的倖存者,以及他們在創傷後的生命。所謂責任,關乎未來,人如何在不可知的未來重遇、應對不斷回歸的創傷,聆聽那些傷口傳來的呼喊。

換言之,與其要求民建聯為過去道歉,不如對那些經常令民建聯尷尬的六七記憶重新思考,當中涉及的暴力、激進、鬥爭、階級矛盾等等,不只屬於40多年前的香港,更屬於今天的香港,它們不是「左仔亂港」這種簡易理論可以打發走的。近年香港的政治爭議不斷環繞覑激進與溫和,也許正見證覑我們這個城市如幽靈般的創傷。

文章刊於《明報》論壇版(2010.5.24),副標題為《明報》編輯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