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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院

文:陳雲

年來不時夢見忘記買早餐吃的麵包,於是用幾毛錢乘巴士去錦田。車站總是錯過了,要漫步走回頭路,行過池塘、小學,穿過少車的馬路,賣杏、桃、草莓的果店之側,有一家賣歐陸麵包的店,旁邊依次是賣花布藤籃的店、粗瓷器店和只有三數張桌的咖啡室。走進麵包店,欣賞各種團團棒棒的美味物,買了常吃的黑麥包,用薄紙袋裝住,陣陣微暖透出紙袋,炙住手心,耳畔響起雜沓的腳步聲,一群剛放學的小孩,正喧嘩而過。夢中的異域麵包店、瓷器店和咖啡室之所在,是錦田大戲院的原址,我童年的夢遊地。大概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錦田戲院就關門了,荒廢了好幾年,偶而充作年宵雜貨攤,後來改為超級市場,戲院大廈高處伸出馬路的招牌仍在,尖棱如倒轉的關刀,頗有裝飾藝術的風格。近年回家,都取道上水,是不忍心經過錦田,看見種種新不如舊的景象。

扯衫尾

當年的錦田是個村鎮,村中人若嫌元朗路遠,就到錦田投墟,買點零貨,喝兩盅茶,看一齣戲。鄰近石崗的英軍兵房,有英兵、軍眷、尼泊爾僱傭兵(Gurkhas啹喀兵)和華人雜役共萬人,五十一號巴士總站在郵局之側,巴士翻過大帽山,連接荃灣的工業區,將下班的鄉村子弟接回。從戰後的五十年代末到工業化頂峰的七十年代,在元朗和上水之間的村鎮成長起來,有墟市、郵局、健康院、幼稚園、小學、中學、商會、茶樓、冰室、餐廳、酒吧、照相館等,商號多由本地人經營,只此一家,多以「錦田」命名,即使茶樓是叫龍華茶樓,但村民都稱之為錦田茶樓。村鎮只有一條大街,就是汽車直通的錦田大馬路,每天上學乘巴士緩緩穿過,可細看兩旁所有的商店。元朗到青山之間的洪水橋鎮,也是如此結構,大馬路上也有一家洪水橋大戲院。小鎮戲院愛以大戲院為名,大概是說內裏一樣是用闊銀幕,未必是夜郎自大。

錦田戲院的票價是五元。痛苦的記憶源於我六七歲之時,姨母的工廠休息一日,帶我坐小巴到錦田看戲,車上我打了噴嚏,姨母掏出手絹替我抹鼻涕,不覺掉了手絹內捲好的五元紙幣,到了戲院買票時才發覺。掉了錢,看不成王羽主演的《獨臂刀》。十五歲的小姨母每月出糧兩次,無銀行戶口,也無荷包裝錢,零錢放在褲袋,紙幣卷成一疊,或用手絹裹好。工廠興旺,職位易找,未婚的工人都把當月的錢花掉,看戲是一大娛樂。姨母是戲迷,於是我家中常有《南國電影》之類的雜誌。當年習慣新年才到元朗看戲,平日就到錦田,都是長輩帶挈,那時小孩坐車和看戲如不佔座位,便不用付錢,跟隨大人,「扯衫尾」入座。錦田戲院旁邊有家茅棚麵檔,等開場的時候,可以去快快吃一碗魚蛋麵;看完戲之後,便過馬路到勝利冰室吃甜品(勝利冰室之名,想是紀念中國抗日勝利)。

蔗與磅

元朗原有光華戲院、同樂戲院及元朗戲院三家(前二者今已改建為商場),各與片商結盟,有不同院線。光華戲院鄰近小巴總站,地利最佳,全院冷氣,當時平民只有在戲院才可以享受冷氣。小巴在「即日上映」、「下期放映」和「不日上映」的三塊懸空大廣告版之下穿插往還。廣告字體誇張,人物艷麗,有如今日各大報章的新聞頭條。戲院早場未開,門前便集結了些賣果樹苗、生草藥、小貓狗和雛雞鴨的農婦;午場之後,來了賣熱蔗、魚蛋、豬雜、煨魷魚(九龍吊片)煨番薯、鹽水煮花生玉米之類的小販,在警察和幫會的照保下,各謀生路。汽水啤酒、雪糕雪條和香煙香口膠則由戲院專營。大堂有一磅秤,人站上去,丟入一毛錢,吐出硬紙片,寫了體重多少磅,還有勵志格言。

穿上還未習慣的新衣新鞋,倒抽着難得的冷氣,手執賣票員用粗蠟筆劃上潦草座號的戲票,走下昏暗而向下傾斜的水泥地,布幔緩緩張開,廂房的放映機發出軋軋之聲,光束穿過地上悠悠升起的塵土,在銀幕上映出情愛、恩怨、殺戮與色慾的畫面。驚險場面,觀眾嘩嘩感嘆,情慾場面則默然無聲。散場時,各人幾乎一同起身,裝有彈弓的摺椅紛紛合上,發出啪啪之聲,戲院大放光明,人群腳浮目眩,踩着蔗渣和果殼,從數條黑暗後梯疏散,走下陌生又污穢的後巷。從正門大廳走入,從後門秘道步出,是戲院,亦是人生。

伊士曼七彩

母親家境原本寬裕,共黨竊據大陸之後偷渡來港,家道中落,仍有清貴靜安之氣。有一夜父親爛醉回家亂吵,媽沒頂嘴,第二天早飯過後,母親梳理髮髻,噴上髮膠和香水,穿了上好衣裳,領我到粉嶺大戲院,說是看伊士曼七彩闊銀幕,之後到雲天茶樓吃點心。其時父親在粉嶺行醫,媽當日沒上樓去探他。那是我第一次入戲院,五歲不到,只懂得看彩色畫面,現在仍記得夕陽捕魚的一幕,漁網四角收起,紅魚黃魚在水面蹦跳。此後是到錦田和元朗看戲,農牧工會的人在婦女節、勞動節和國慶三日,派人上村,在禾堂(曬榖場)架起布幕,放革命宣傳片。

看戲最密的時候是大學,學友和情人都喜歡看戲談戲,當時仍是電影的黃金時代。海運戲院的闊銀幕,碧麗宮的大沙發,新光戲院的大戲台,新蒲崗麗宮戲院的二輪舊片,灣仔影藝的冷僻,油麻地戲院的鄙俗,旺角麗聲的擁擠,深水埗黃金戲院的粗豪,都一一領會。有時夜讀無聊,便約情人到深水埗黃金看午夜場,之後在大埔道口坐深宵亡命小巴回馬料水。客寓德國時期,為圖票價便宜,常與友人騎車到城郊的星光戲院(Kino Stern)看戲,還覺得星光戲院的名字甚好,看戲真如夜空觀星,是抒懷愁緒,寄託性靈。

星月無光

演員及戲劇理論家趙丹被共黨虐殺,留下遺言:「管得太具體,文藝沒希望。」少年看方艷芬主演的《程大嫂》,控訴貧民被財主欺壓,走投無路,看得流出淚來。當時的古裝戲歌頌節操,時裝片諷刺時世,武俠片伸張正義,偵探片警惡懲奸,雖然明知是戲,但觀眾也有個寄託,出了一口氣。影視製作需要資金和商業結盟,最容易受制於豪強資本。繁榮安定之後,本地財閥要臣服工奴,以便層層壓榨,連一口氣都不得抒,於是本地電影再不許有現實諷喻(《麥兜故事》例外),今日索性連故事也懶得說,觀眾看不看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工奴不曉得反省,只會購物消費,不破壞官商勾結悶聲大發財的好形勢。香港生活已無夢想、希望與愛情,戲院裏亦無,只剩下一幕幕彩色的畫面。

《信報財經新聞》
2005-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