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我的124之解Freeze﹗

我該如何向香港以外地方的人,描繪香港人、香港文化,特別是香港人構成的遊行文化,呢?

那天下午,當日頭從正至偏、風將起時,我,這個香港人,和其他香港人,安坐於維園的足球場,愈兩句鐘。那種氣氛呀,教我該如何去形容?沒有什麼激動,我不激動,我身邊的人,也不激動,稀稀拉拉地跟著看不見的大會主持,喊兩聲。

別誤會也不必預備辯護,我真的,並不是要批判,香港人。我只是嘗試,捕捉一種情狀,尋找一個形容詞。我前面,父母與廿多歲的女兒,一家仨。等待的時候,女兒翻翻雜誌,媽媽飲水吃藥、塗藥膏,爸爸笑咪咪地,看著母兒倆,偶而交換一兩句家常,若非時而也呼應大會叫一兩聲口號、揮動自製標語,他/她們一家人,與去郊外野餐無疑。

另一邊有幾個大漢,站著的時候比坐著多,站著的時候,每每和應口號,有點像看大戲的在台下叫個好,但顯然那不是一齣能令人太投入的戲碼;坐下的時候,就懶理台上在說什麼,專心閱讀「星期天明報」。

坐在我旁邊,十來歲的小男孩,問阿媽︰做乜啲差佬咁鬼惡,唔俾人去廁所?然後,就低頭繼續打遊戲機。再另一邊,一個爸爸推著BB車,帶著一歲多的女兒,於是大家的注意力,都到了已會走動的BB女身上,逗著她玩。

我自己呢,除了看看其他人在幹什麼,就吃吃糖、喝喝水,偶而和朋友說一兩句話;朋友帶了功課來讀。

這一切,在我們之間,都是那麼自然,像是把茶樓等位、排隊買演唱會飛這類日常運作,搬到了維園而已。

只有當把以上的描述納入「遊行」的框架,才忽然透露了一點荒謬。

大家都在乾等,因為警方不肯開六條線。於是我們噓幾聲,喊幾句「六條線、六條線」,繼續坐下來,讀報、吃糖、喝水。李卓人不停說︰警方沒信用,講好多人就開,依家又反口,我再同佢哋傾傾……

朋友J說,若被南韓人看見,會否笑死。我想,把香港人的遊行,對比其他亞洲地方,大概是最能讓我們從極度差異中,看看自己一些向來難以名狀的文化特質的︰竊以為,和平、理性、高質素等形容詞,在這個場合,雖用得上,卻遠未到肉。反而,喜歡冠以這些特質的行為本身,倒更近。

從在球場上無所事事並感受因祥和、喜悅而引致的荒誕,我想起了小學操場上的「freeze﹗」當年來到香港插班,學校生活第一件令我摸不著頭腦的,就是逢小息完結,鈴聲一響,所有人就要freeze﹗不許動﹗而獲准於定格人當中穿梭行動的,就是糾察,工作就是看看哪個不守紀律,動了。我至今不能明白,這種具普遍性的校規,其立規原意為何,有誰能告訴我嗎?並,現在的小學,仍沿用嗎?不過,相信當年隨著同學一起freeze﹗的我,並不能看到箇中的荒誕,甚至,可能覺得有點好玩︰是一種修女與老師一起很嚴肅地「反」的遊戲。

是否正是從這種文化中成長起來,使我們幾近本能地傾向守規矩(如黑玫瑰中馮寶寶對鈴聲之不能抗拒),但過程中,卻又以一種遊戲的況味來消解一點嚴肅?

正如,當其中一位大會主持,dump波鐘dump到唔知講乜,忽然說︰大家一齊扭欏柚喊口號喇……後面有一把聲音︰低低哋,咁無聊都嗡得出。(笑)我相信這並非個別人才有的想法,但整體的畫面是,大家都約略扭動了一下身子。

就是這麼一種配合一下,卻又不盡認同,再忙不迭調侃一下。

也因此,我對於「市民是被煽動」、「被騎劫」這類說法很有保留。相對0371,氣氛是平靜的;相對23條,5號報告書是抽象的;但,那麼多人出來了,出來之後,仍是那麼平靜。又怎能把他/她們簡約為順民?更如何能誣衊他/她們是羊群?人群中,眼睛放到哪裏,都見到白髮蒼蒼(不是少年白頭),先那麼在日頭下後涼風中,靜靜坐著,又怎能不感動、不尊敬?廿多萬人的心中,又豈會是全無想像、無所追求─無論那是何種樣的想像?只是這種想像的表達是如此謙卑,謙卑得大家悶著,在等李卓人,等李卓人和警方傾傾佢……

唯一的高潮與亢奮點,是上面那句話口未完,李卓人說,好消息,好消息,市民已經自己開了六條線……然後李喊道︰公民抗命﹗公民抗命﹗

這種話語次序倒置所追封的自豪,以及我們暫時最大的成就就是自己行出六條線,同樣謙卑兼可憐得教人落淚。那種感覺,其實是「好鬼死麥兜」的,但我卻還未懂得向人解釋,「麥兜」作為形容詞的內含。

極其量,我只能這樣解釋,如果「麥兜」是一碟常餐碟頭飯,那裏面有多多感動、少少戇居,一點可愛,半分詼諧,加,汗,一大滴。

或許是人心已在動,但我們的手腳還有待鬆綁。就好像,對著沒有車過的紅綠燈,心其實已飛到對面馬路了,但手手腳腳訓練有素,欲動不動。我們都在學習,雖然學得笨笨拙拙,卻像阿旺那般咧嘴拍一下心口︰係咪好叻哩?﹗

要學會unlearn的確比learn要難,香港人,包括我,都正在努力學,我相信。

否則,每次都是到了政府總部就和平散去,那麼不用多久,「七‧一」就會真的變成年度嘉年華(如端午必須吃粽、扒龍舟那樣),你哋還你哋行,行完,行政長官出來做場「聽得見的說話」騷,用話語縫合任何分歧、抗爭︰大家其實很一致,根本沒有矛盾﹗收工。

享有遊行自由的意思,若永遠只停留於字面意義,那恐怕連麥兜也要大哭了。如果,明明是有所爭取,但一切卻遵照抗爭對象劃出的遊戲規則來進行,那麼在理性的表象下,恰恰是非理性。

也不必廿多萬人,如果,那靜靜坐在維園的五、六萬人,把陣地移師到政府總部門外,把「六條線」替換上「曾蔭權出嚟」,會否較能見到效果呢?

如果「穩定、和平」是一種咒語的話,或許我們應該記起,那是港英下的咒。這三十年裏,香港人其實是在極度穩定中惶恐不穩定。如果那是66、67後遺症,那麼是時候從迷思中,走出來。

熊一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