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搬到廣福道的唐樓獨居時,發覺木門輕得很,敲起來清脆清脆,像是用一堆廉價木碎壓起來製成的。事實上也不過如此 - 如此細小、簡陋的房間,還配用什麼門呢?
而門上只有一個鎖,那種極簡約,按下按鈕就能鎖上,熟手技工用他的巧手,拿著鐵絲在匙孔裏鑽來鑽去就能開門的鎖。我一搬進去,就遇到兩次八號風球、一次九號風球。深夜時,木門和著狂風響噹噹地搖晃著,使我多次以為誰又要衝進來了。於是我決定裝多一個鎖。
我請了兩三條街附近的技工上我的家裝鎖。還不是另一個極便宜、極簡陋的鎖。不過兩個鎖看起來好像兇狠一點,踏進家門前又多一重障礙,就有了安全感。他又黑又皺,上衣滿是污跡。他幫我裝了鎖,進了我的家檢查後,就攬緊我的膊頭笑著不放,「怎麼樣?怎麼樣?」,他說。好不容易才把他打發出去。
我住的是一百三十至五十呎的套房,以套房的標準來說,算是大,意指是,放了各項基本家俱雜物,還能向前走十個小步,轉幾個身。唐三樓,今年經濟變差,業主答應減三百元租,月租二千七。一個唐樓單位劃做四間,但不像板間房,套房各自有自己的廚廁和木門,共同使用一條走廊和鐵閘。走廊本應是空的,後來有一家三口把鞋架放了出去。不久,我家的鞋盒藏了蟑螂,消滅之後,眼不見為乾淨,把鞋子擺出去了。然後其他兩家也紛紛在走廊放鞋子。於是走廊便塞滿我們的鞋。逐漸,塵垢也堆積起來,掃了又長,生生不息。每個月尾包租婆來抄水錶電錶的時候,就投訴走廊很臭,要記住數字,然後逃出去抄 - 不過我都不太嗅到,大概它已成為我的氣味。
說是廚廁,是因為廚房和廁所都築在一個極小的間隔,中間放一塊浴簾。說是廚房,不如說是料理台加水龍頭,放了電磁爐之後,砧板也放不下;說是廁所,其實只是有個馬桶和熱水爐,旁邊的兩個階磚,就是站著洗澡的地方。這樣的安排,方便老饜之輩如我,可以一邊用電磁爐煮飯(因為不准生火)一邊如廁、一邊吃飯一邊痾屎、或者在排洩之際,心血來潮,弄一味撚手小菜。
國內叫這些套房做群租房。大陸單位往往比香港大,有一千平方呎或以上,一個單位可以分租成十個八個房間,月租幾百元。房間更小更窄,廚廁往往共用。 在北京有時叫地下室,在廣州深圳則叫城中村。中國大城市人口流動極多,尤其外省低收入勞工大量搬遷到大城市,從事低下階層工作,一個月賺不夠二三千,租不起房子,更買不起樓房,只好租間小房落腳。近年國內樓價越來越高,政府卻打起整治群租的旗幟,指出群租房違法,聲稱要還業主安寧、改善治安、消防和衛生,締造和諧居住環境。
群租房如色情場所,都可以用公安(暫時)整治。不過窮人,或者說,窮人賴以繼續勞動的生活空間,卻是無法整治的。
而我甚至連勞動者也算不上,有人說。大學畢業後還要逃避社會,於是賴著讀書。我拿著助學金租這個房子,終日坐在床上看書寫字。帶超過一個朋友,就要有人坐床,因為家裏只有兩張椅子。
房間雖小,可是在這裏生活著,就不得不到處遺下自己的氣味,如貓如狗。我理想的家有一個小露台,種花種草,讓街上的人認得這個家;門前有個小花園,可以種番茄、搭一個瓜藤,讓青瓜在睡在地上,旁邊有羅勒薄荷和露絲瑪莉;在一個大瓦缸裏倒很多污泥,放幾朵睡蓮,迎接登門的客人。我把理想濃縮在窗邊,掛著因種植技巧拙劣而不停枯死、更換的植物。露絲瑪莉需要的泥很重,不能掛在窗花上,放在桌上陽光又不夠。向日葵總是買的時候漂亮,回到家裏,碩大的葉子便突然起斑、潰爛,又因過量吸收西斜的陽光而缺水枯死。三吋寬的窗台放了一盤迷你仙人掌,不過卻因為它不時倒在床上,使床單泥土四瀉而氣個半死。對,窗邊就是床,窗外就是大馬路,巴士廿四小時輾過柏油路,塵埃透過窗縫飛進來,降落在床上。黑色的雪花。
剛剛搬來的時候,對面的小孩幾乎每天都哭,不知是否因為打鬧還是怎樣。過了一年,孩子已不太哭了,難道長大是如此迅速的事情?他偶然因好奇而稍稍打開自己的門,探看走廊的樣子,但當有人回來時,他便立即大力砰上門。在這兩秒的瞬間,我窺見了別家的樣子:一張或可能更多的碌架床,塞了摺摺疊疊的衣物、五顏六色的膠袋、玩具和雜物。睡的、玩的、幹的地方。兩夫婦看來三十多歲,大家聽到對方出門時都盡量避免同時出門,但是如果這情況不能避免,那母親還是會要求孩子叫我做姐姐的。
孩子的哭鬧聲特別尖銳,我在房裏聽得一清二楚。而早上,我在門口聽到鄰居鬧鐘的旋律;夜晚,隱約的聲音使我以為自己忘了關音響,當我貼近牆邊細心傾聽,我才發現這是鄰居的音樂。我的叫喊和音樂又不知怎樣滑入別人的耳朵?
原載星期日明報 25/1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