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長的一日:
將軍澳警署拘留所的四十八小時,及前與後
人行道上的警察撤去後,路邊的公共廁所開始陸續有人進去,除了上廁所,大家聚在洗手台前面拼命沖水,想洗去剛才的辣椒水。瞬時間,廁所彷彿又充滿了辣椒水揮發後的刺鼻味道。我跨越地板的泥濘,走了出來,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呼。夠嗆的,我的眼經已經可以慢慢無礙地睜開。
走回街上,韓國隊伍的旁邊,我看見那位韓國朋友尹東鉉盤坐、舉著旗子,他用一條花布圍起口鼻,戴上塑膠護目鏡,雖然遮蔽了他那樸實的臉孔,從他挺直腰版盤坐的姿勢,我依舊感受他堅毅的心情。許多記者趨前拍他戲劇性的防護工具,我也跪在地上跟著拍,然後對他笑了笑,他對我點點頭。
八點左右,街道中央漸漸形成了號令中心,各國群眾輪流發言,並且一律同時翻譯為各國語言。這比起香港警方驕傲的一律使用廣東話,顯然更具溝通性。群眾相當穩定的群聚,聆聽指揮中心各國發言者的講話。「我們要求進入會場!我們要求政府代表與我們見面!」他們說,「我們將持續在此靜坐!我們將和平的靜坐!直到會場中的WTO會議終止!我們要求立即終止WTO協商!」女性團體的朋友說。「我們要求世貿會議傾聽我們的聲音!我們也要告訴香港警方!我們不畏懼香港監獄!只要會議不停,我們的聲音不被聽見,我們就不離開!」他們的聲音以各國語言迴響在街道峽谷。
八點五十分左右,路中央的發表仍未結束,突然之間民主勞總十幾個人朝前方的警察封鎖線狂奔而去,警方又發射數枚催淚彈,群眾隨即退後,而催淚煙霧隨風反向朝警方飄去,似乎,這只是逗弄香港警察的一個假動作。就像整個下午韓國群眾來來回回衝撞、突破香港警察封鎖線一樣,他們癱瘓整個「灣仔」鬧區,贏得香港市民反擊警察威權與暴力的掌聲,給香港警察上課,更讓全世界看見粉碎WTO的決心。
「吃個麵包吧」台灣朋友拿給我,我遇見幾位香港朋友推著推車,上面裝著醫療用品、食用水,我討了一杯,吃了一顆感冒藥,催淚瓦斯讓我的喉頭疼痛不已,一直到被放出羈留所、回到台灣後,又因為在台大門口聲援十四名被起訴者而感冒加劇,不斷斷斷續續的到了一月中感冒才好,也無法分辨是否是催淚瓦斯損傷了我的氣管。
九點零幾分,我們大部分的人在街上拿起相機,四處拍照,台灣的朋友打電話來警告,她說她們已經離開。並說收到消息香港警方很有可能採取激烈行動,可能使用噴水鎮暴車,要大家小心,我告知了在場的幾位世新朋友,他們紛紛用塑膠袋封起相機。今天下午的另一場抗爭中,其實香港警方已經使用了水車,據說還在水中暗藏添辣椒水。
九點二十幾分,香港警方試圖驅散天橋上的人,橋下的群眾群起咒罵,香港警察一步步逼近,用盾牌威脅手無寸鐵的圍觀者。幾分鐘之後,警方慢慢逼近天橋中央,這個時候兩個民主勞總的朋友慢慢的走上天橋,在距離警方盾牌約半公尺處,停下來、靠著欄杆向下面的群眾打招呼。我們歡呼,警方的動作暫停。警察開始撤回長盾牌,換上圓盾,他們的動作很好笑,畏畏縮縮的害怕民主勞總兩個朋友突然衝上前一般,警察擠成一團,慌亂的擺陣,然而韓國朋友從頭到尾只是倚著欄杆,一派輕鬆。
不鬧了,民主勞總的人威嚇警方後,慢慢走下來。十點左右,後方的警察有接近的趨勢,我提醒身邊的朋友,趕緊移向車道另一側,跨越分隔島,跟群眾坐在一起,若警方有大規模攻擊動作我們也好隨著人群移動。「記住,待會警方攻擊的時候要機靈一點,跟著人群趕快跑,如果出事,我們維園集合」我說。當然,這個時候根本不知道維園已經被封鎖、強制抓了約五十名反WTO人士。
十點半過後,接近十一點,台灣的朋友打了第三通電話來警告。此時我們有四人處在泰國的隊伍中。「去問問」我告知他們,然後前往前線詢問,「拿出身份證」香港警察用廣東話說,我問了一下旁邊的一位記者,他說警方僅讓持有香港身份證的人離開警察的封鎖線,如果你持有護照也可以「試試看」。「有帶護照嗎?好像可以從後面出去,不過我不確定」我告訴同行的朋友。大家點點頭,但沒有人起身。我猜想大家跟我一樣,已經融入群眾的抗爭意識之中,雖然對於之後將遭遇的狀況充滿未知,不清楚之後會發生什麼事,但這時候我選擇要留下,而且根本上這並不是「走或不走」的問題而已。
泰國農民警覺後方警察的接近動作,領導者呼籲大家轉為面向後方,所有的人坐下,手勾著手。「我們不畏懼香港的監牢!」,「我們要求WTO會議立即停止!」聲音不斷透過麥克風傳遞出來,這個時候一位韓國農民舉著大旗獨自往後方的警察走過去,面對警察,他停下,接著一位泰國人舉著旗子站在另一側,兩個人領旗擋在步步進逼的警察面前,警方的前進隨即停止。
在地上坐了一陣子,我起身往韓國人那邊走過去,「李日杓呢?」我一直掛念著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平安,不知道他拿到衣服了沒有?我記得前一晚他只有單薄的外套,而香港朋友說今天要借他外套。
街道中央的組織者們仍在用擴音器說話,我沿著街,看見幾群認識的香港朋友,我嘗試在韓國的人群中尋找熟識的臉孔,我試著詢問好幾群看起來像是韓國學生的年輕人「can you speak English? Do you know this person?」我拿著前一晚李日杓寫下他名字的紙條「PYO, do you know him?」,一個個的詢問,但是沒有人認識他。我突然想起來他是跟著KPL來香港的,我想起韓國農民朋友,於是走過去問他。「李日杓?」他想了很久,問問身邊的人,他們指了指前面用韓文說了一堆話,「不認識,人太多了」他寫下。接著我直接跑去問他們的翻譯,韓國翻譯想了想,然後他帶我去一群學生邊,問他們李日杓在不在,「他不在這裡,剛才先走了」他們說。於是我稍微放心些,後來我聽說他是因為被催淚瓦斯嗆傷所以先行離去。
大約十一點,由於同行有人只穿著一件單薄的棉衣,為了一起行動,我們決定去詢問如何離開封鎖線。但是同行的朋友,不知道第幾次去封鎖線的邊緣問那些香港警察了,「Later! Later!」,十句話大概有九句是這樣回答你,另一句是根本不睬你。「剛才後面的跟我說從這邊可以出去,我剛才來這邊又有人要我去左邊,左邊又跟我說只有右邊可以出去,那你們現在是怎樣!?」苦勞網的朋友怒斥香港警察。「我不曉得,不過這邊不可以」香港警察好像是這樣用廣東話說。「不然你給個名字!你跟我說我要去問誰!你們長官是誰?誰說了算?!」我不爽的問他,但是沒有下文。
十一點快半,我們看見香港人仍然一批批的手持香港身份證走出封鎖線。「我們有一個朋友沒衣服穿!她的東西都弄掉了!沒有皮包!沒有ID!你要抓她去警察局也行,反正你們快點讓他去溫暖的地方!」我的朋友再次怒斥香港警察。
香港警察還是不聞不問。朋友說「等吧!他們大概先讓香港人出去」。我們此時根本無法料想,香港警察從頭到尾只打算放走香港人。我的朋友只得畏縮在牆角躲避寒風。
我走去剛才男性朋友如廁的牆角(由於香港警察「法制的」不准任何「包圍」以外的事情發生,於是男性只好找了一個牆角撒尿,而用看板替替女性群眾圍了一個如廁處)。灑了一泡尿,然後把外套的帽子戴上,圍起領巾,頭靠著牆,眼睛閉了起來。十幾分鐘,彷彿我已經睡了一夜。「起來,走了」苦勞的朋友叫醒我,「去把人找一找,我們先過去後面那個角落,剛才香港警察叫那些香港人想出去的先在那個牆邊等,我們去那邊」他說。我們去了後方那間應該是百貨公司的地方,沿著牆邊靠著好多人,我看見一個年輕的白人,因為冷而抓了一大把裝飾聖誕樹用的棉絮,塞進單薄的衣服裡面,然後躲到聖誕樹後方的牆角,這個人後來住在我右邊的拘留所,是蘇格蘭來的觀光客。「靠緊一點吧,比較不冷」一個朋友說。
這個時候,路中央的韓國人或倒或臥,彼此倚靠著躺了下來,我看見他們把塑膠袋套在頭上避風,或者把寫著「Fuck」的美國國旗裹在身上,或者靠著一直沒脫下來的救生衣勉強保暖。而路的另一邊,幾名群眾踢起空保特瓶,鏗鏗鏮鏮的聲音在街道的緊張情緒中,挑起了幾分更加詭異的氣氛。韓國人總是在麥克風沒發出聲響的時候,能夠自得其樂的找事做。
咚咚咚、咚,十二點多,韓國人的鼓隊又開始響起。暖暖身吧,我想。街上,所有的人手搭著肩,一齊對應著鼓聲動了起來,跳了起來。就這樣跳了快一個小時。
我們又再去封鎖線前方。「出不去阿?」香港朋友問我,「恩,目前還不行」我說。苦勞網的朋友跟警方吵了很久,「剛才你們一位madam說我們有台灣護照的可以出去阿!現在是怎樣?!」又吵鬧了一番,警察好不容易讓我們一個個從盾牌間離開,「一次一個!」警察吼著,「你不要緊張!我們不會硬闖!」我吼回去。一個看起來較為高階的說「你不要激動」。「激動的是誰阿!」我邊走邊罵。我高舉著台胞證說「要登記是吧!」,警察猶豫了一下,「有沒有護照阿?台灣護照?」他們說,於是我抽出護照,讓他們登記在一張看起來是臨時翻出來的碎紙條上。
氣呼呼的,我走出了封鎖線,同行的Guan、Li也已經走出來了,不過突然,幾位肥碩的香港警察擋在我們前面說,「我們覺得你們還是走中間那裡比較好」,「為什麼?」我問,「因為我們不確定你們是不是真的來採訪的,你們提不出有效的記者ID證明不是嗎?」他說,「你們剛才不是已經講好了嗎?要讓我們台灣一起來的人離開?」苦勞網的說。「我想你們還是走中間那邊,經過scan的手續比較好,scan之後就沒問題了」一位女警說,「scan?什麼scan?scan什麼?」我問,那女警不清不楚的說「放心,不是scan身體那種」。由於一整排警察擋在我們的前方,而我們知道就算闖出這一道,外面還有好幾道警察防線,要走,並不是這麼簡單,於是只好被拉著上臂走回封鎖線內。
「還是出不去阿?」香港朋友Mei問我,「對,他們說什麼要scan的」我說,我的另一位背滿急救設備的香港朋友阿東交給我一塊DV帶,「萬一我被抓了,DV一定會被搜走,這一塊放在你那裡,阿Mei那邊也有一塊」他說。「可是如果…」我原本想著,如果是我被抓的話呢?但是我沒說出口。
我們退回封鎖區後,只得待在橋墩中間,大多數的記者都待在這裡。很累,我們已經大半天沒吃東西了,只有方才幾塊麵包,而我看見一個痴肥的警察先是慵懶的半脫著裝備,蹲坐在路邊,然後他舉起對講機說了幾句廣東話之後,離開,回來的時候帶了一大堆三明治。一些韓國人走向前,「we need hot water!」他們說,然而警方沒有回應。
兩點多,警察的後方起了一陣騷動,幾輛警察巴士開了過來。
大約兩點半的時候,一個警察依序用廣東話、韓文、英文說「you are under arrest, we will move you out one by one, please do not panic」,然後說是違反香港G法Y條。我其實不懂這句形式化的官話的意義,我想誰也不會懂。此時群眾被警察關在街上已經十個小時,沒有任何衝突,所以當我後來聽說被控「非法集會」的時候,感到相當可笑,因為製造「『非法』『集會』」的正是香港警察,想離開的人根本沒有辦法離開。當然這更比不上十二月三十一日那天,一群反世貿人士在香港「西洋菜街」擺攤宣傳卻被控製造噪音來的可笑。
兩點五十分,一排警察倉皇的超越封鎖線,準備開始所謂的「逮捕行動」,他們用人牆架出了一條通道,然後一群女警快步走進來,一陣混亂後,抬了一名女示威者往外走。這個時候,右側橋邊的警察居然開始起鬨,他們不但用警棍敲打盾牌、喊好,還鼓掌、歡呼。我感到莫名其妙,我看見一個帶頭的警察手臂微舉,向下擺了擺,做了幾下「安靜,不要騷亂」的手勢,香港警察的紀律真讓人懷疑。
接著,三點左右開始,女警一個個的將前方的女性示威者或攙扶、或抬走。或者,更多的人是自己走出去,舉著旗幟、大喊「DOWN DOWN wto!!」,群眾的氣氛依舊高昂,後來更有整批列隊離開的韓農。我見到一個年經的韓國女生,跟我們一樣站在橋下,她從第一個人被抬走開始,就雙手摀著鼻子,夜晚的路燈照耀下,我看見她幾乎要滴下的淚水,她不知所措的左看又看,頓步、焦急,咬著指甲。而一個老年人,穿著KPL的背心,不時的走過來拍拍她的肩膀。
我們看見一批韓國學生十餘個人,也是想要離開,但是跟我們一樣,被阻擋了下來,我想他們一定也是一直被告知「Later! Later! Later!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但是我們從未被告知接下來警方會有什麼行動,以及將如何對待群眾,或者離開了封鎖線之後,會被警察帶去哪裡。四點左右,我的香港朋友打了電話過來,她問我是不是還在裡面,「我們剛才趁著一群韓國人上前時,香港警察緊張混亂的時候溜走了」,「警覺些,說不定可以趁亂走開」她說。但是終究,我們跟著韓國學生的後面,從最中央的缺口走了出去。我們一些零散的人蹲在橋墩下,似乎是警察搬了點飲料、餅乾過來。剛才在衣服裡塞棉花的那個蘇格蘭男孩走到我面前,比了兩下,給了我一包,「thanks」我說。
「這些人是要先出去的,後面這群台灣人也一樣」一個韓國翻譯對香港警察說。於是,五點多,我們列著隊,跟著韓國學生、與韓國農民並行,緩步走出了封鎖線,走上警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