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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將軍澳警署的四十八小時(一)

我在將軍澳警署的四十八小時(一)


最長的一日:

將軍澳警署拘留所的四十八小時,及前與後

    直到二十四日晚上,在香港被起訴的十四位各國朋友被以二千五百港幣交保,並且台灣的朋友以十萬元港幣加保回到台灣後的一天,我才有時間慢慢思考這「最長的一日」。雖然任何回憶總可能混亂,但我擔心再過幾天,我的記憶的各部分將更錯接在一起,於是,我坐在師大路巫雲的桌上,打開電腦,回顧著當天拍攝的數百張數位相片(本文的時間以我的數位相機所記錄的時間為準),準備一字字的回憶。

    十二月十六日,正探望幾位正在碼頭區絕食抗議的香港朋友,電話響起,苦勞網的朋友通知我前往「烏溪沙」YMCA營區,說要去看韓國農民。這時已經接近十點,倉促的,我跟可敬的香港「八樓」朋友們告別,緊張的在灣仔市區尋找可前往「烏溪沙」的巴士。到了YMCA,除了苦勞的朋友,另陸續來了五位香港inmedia朋友,其中有兩位是我前兩年來港參與七一遊行時的舊識。

回想起來,詭異的情境在十六日晚間,就已經從YMCA的警衛口中透露出來,因為這天我們這些打算採訪居住在此的南韓團體群眾的人,被警衛阻擋在外,要求一人出示一張通行證,然而在今天之前所有的訪客卻正常出入,我們的香港朋友也在前幾日入內多次。韓國的朋友李日杓(Lee Il Pyo)一直站在門口,他滿臉尷尬,不斷的打電話進去營區要找另一個學生出來,也不斷向陸續進入營區的韓國農民訴苦,然而經過在三的要求,仍然被阻擋在外。「很抱歉,我不曉得為什麼為這樣,他們要求出示證件」他滿臉歉意,「沒關係,我們另外找地方喝酒去!」我們決定不再理會那些YMCA的看門者。

「我們明天會有行動,會靜坐、過夜」李日杓說,雖然,他一直跟我們和香港Inmedia的朋友們說,出來這麼久,他很想他女朋友,但是在寒風中,衣衫單薄的他卻眼露堅定,「這次出國感受非常強,不論是抗爭的場合,或者看見我們如此關注韓農的狀況,都讓他非常意外、印象深刻」他說從未想像這場反WTO的抗爭或認識這麼多新朋友,而我說我也是。他問我「聽不聽的懂他們說什麼?」(他指的是廣東話),我說聽不懂,「那怎麼辦呢?」他問,「不重要,肢體可以說更多話」我拍著他的肩。他笑了,「後會有期了,明日街上見」我們在半夜三點多道別。

    十七日一早九點多,我依約前往SOGO前尋找「八樓」的朋友與南韓農民朋友,他們原本該是第三次在此靜坐抗議,而「八樓」的彩鳳要幫他們以廣東話翻譯給香港市民聽,然而彩鳳打電話來,說八樓昨日開會決定今天開始絕食,所以將不會前往SOGO。於是我步行回到維園,看見球場上正在祭拜世貿犧牲者的韓農,隨即一同坐下,在這裡,他們整裝、整理身上、手上的反WTO符號。稍晚,我的朋友Lee趕來,他說在SOGO前沒有看見我,而我告訴他臨時取消了,但我沒有辦法通知到他。

    Lee一起,我們四處亂晃,重新走一遍「維園」的每一個攤位,我們站在韓國、印度、馬來西亞群眾旁,即使沒一起跳、唱,身體卻總不禁地自己擺動。不久遇見一位我們在前兩天認識的韓農尹東鉉,和他們「高敞郡」的隊伍。蹲坐在草地上,他遞給我一包餅乾,就像前幾天他們遞給我韓國清酒一樣給我們一樣,分享。「韓國正在下雪,大概積雪有半個人這樣高,這個季節農田全部淹沒了,有時候房子還會垮」透過比手劃腳、漢字和紙筆、圖案,尹東鉉告訴我們。他放下手中的旗幟,鋪平在硬紙板上,拿出筆,要我們簽名。「台灣、Lee、朋友、反WTO」建誠寫下這些字句。而我也寫下我的名字和「Down Down WTO!」。合照之後我們留下他的地址。他是負責掌旗的,我們寫下名字後,在維園的風中,我總隱約看見修補過的竹竿上彩色的高敞旗面中,滲著幾點原子筆跡。

    四處走、四處看,一股莫名的情緒與氣氛環繞我的身體和維園。南韓群眾或躺、睡,或坐,或唱歌跳舞、遊戲,或者吃飯、小酌以驅寒,而鼓聲由兩旁的大廈不斷反射回來。在西邊大樓陰影所及處,韓國人四處躺著,或三三兩兩對著香港報紙上的照片指指點點。我還記得剛在會展中心旁跳完水的隔天,一個韓國農民指著照片告訴我們那個怒吼衝鋒的人就是他,而他告訴我們這件事的時候,一臉開懷。這個時候的草地上,群眾的情緒已經超越了抵抗的悲憤,抗爭,完全融為身體與意識的一部份。

    時間不自覺就到了中午,然而場地的氣氛,總讓人無法輕鬆坐定,或許是因為我已經知道今天、待會,會發生什麼事,但是草地上的人們又都一派輕鬆,就像尋常的野餐時刻處處圍坐。下午三點多接近四點,眼見著遊行隊伍即將出發,我獨自沿著前幾天遊行的街道走去,想尋找最佳的拍攝角度,我決定停在上橋通往法定示威區的轉彎處,因為照慣鎖線,而他們的後方有一排男警靠著一排簡易鐵欄杆,前方的街道已經封鎖淨空。

    四點五十分左右,遊行隊伍由一台貨車領隊,接近街角,後面緊跟著的是南韓女農民的腰鼓隊。一如前幾日,女農民們歡愉笑容的舞動了街道、鼓舞遊行人群和兩側的圍觀群眾,唯一部不同的是今天她們穿著白衣,以紅、藍、黃三色的布帶綁繫,加入了祭典的味道。近似快樂的氣氛模糊了抗爭的情緒,貨車上的領導者用韓文說了些話,我聽不懂。隨後貨車右轉上橋,女農民在街口鑼舞後,跟著右轉,不到五分鐘的光景,女農的鼓聲還未完全停歇,黑衣紅背心的韓國「民主勞總」突然向前與封鎖線衝突,再不到半分鐘的光景,封鎖線遭突破,緊跟著的韓農隊伍擴大了破裂的封鎖線,泰國與馬來西亞的隊伍也伴隨兩側香港市民的掌聲向前跑,前方舉起向前衝的手勢,遊行隊伍群起向前。

    我也跟著向前跑了,然而還不到下一個街口,香港警方趁亂又以人牆企圖阻擋了拖長的隊伍。稍微被警方阻攔的我,向那些口操廣東話的香港警察大罵「讓開!你們現在阻攔的意義是什麼!?沒有意義!放開!」,一名男警衝過來說了一堆廣東話,「聽不懂!」我說。在我說了四、五次「聽不懂」之後,該名男警轉用普通話大聲喊「唉呀你等一等好不好阿!」。我又氣,又想笑,他明明會說普通話,卻全程只說廣東話和蹩腳英文,而且我很好奇他只是說「等一等」卻不是說「不准過」或者其他。現場的群眾對他的動作相當不滿,因為封鎖線不但已經衝破,除非街旁便衣刑警一個個抽出伸縮鐵棍攻擊、逮捕群眾,否則警方根本無法挽回自己的頹勢,另一方面,那所謂的封鎖線根本不像是要阻擋群眾之用,反而像是露出破綻引誘,當然或許香港警察的能耐僅有如此。後來我傾向相信是後者,後來一月初的一份被訴者家屬(孩童)製作的看板的也勸告香港警察不要因為對自己的能力沒信心就發射辣椒水。

一名穿著白色上衣的警官以雙手推了女權團體的帶頭者,用廣東話說了一堆七八七八。群眾聚集在人牆前,嘶吼,要求通過,更要求警察不准動手推人。「don’t touch her! You don’t touch her!!」我不斷的向他嘶吼,大約喊了六七次,他看了我這個方向,向後退了一步,並要求他身後的香港警察後退,在混亂中,兩邊的人群暫達協議,隔著不到一公尺寬的空隙對罵。這時候路邊的大批便衣紛紛甩出分節式的警棍,然而他們一語不發,只是隨時準備打人。我看了看路邊的商店都已經拉下鐵門,警察根本沒有需要站在這裡,徒增衝突罷了。

在一團團男女警圍起的道路中間,頭帶綠色帽子的泰國農民要群眾就地靜坐,接著他指示後方的群眾跨越中間分隔欄杆從對向車道向前衝。當我也跨越中央欄杆的同時,民主勞總和一些KPL的農民從前方走回來,又突然之間加速奔跑,才數秒,便衝破了(再次)警方人牆。我遇見尹東鉉那批農民背著大鼓起喘呼呼的跑過,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這時候剛才擋在路中間的警察也開放了道路。

    回到先前橋下的路口,民主勞總群眾跟農民一起,以徒手拉扯那些「組合式的臨時欄杆」,我看現一位民主勞總的朋友推開欄杆後,被一位頭綁紅布條的不明人士毆打(偽裝成示威者的便衣警察太多了),此時另一位穿紅背心者趨前將那人踹倒、痛歐。街道上人群陷入混亂,警方在四處徒手圍起的封鎖線,平均起來都不需要一分鐘就可以突破。突然有警察落單,跌倒,此時站在人行道兩側另一批自以為沒有人能認出來的香港便衣警察又紛紛向前,同樣甩出藏著的伸縮式警棍,朝群眾喊廣東話。「爛警察!」群眾用英文說,我舉起相機朝著這些便衣警察一下下的按下快門,有群眾跟我說「Bad Police!」要我記錄他們躲藏的卑劣行徑。

    五點四十分左右,人群藉由不同的街口前往「會展中心」旁,而一群人聚往一個被兩台香港警車堵住的街口。韓國群眾試圖將警車拉倒,搖晃幾次後,集體撤退跑往另一處街道,再度突破另一座橋邊的封鎖。跨過這座橋就是緊鄰會展中心的街道了,此時市區的香港警察已經完全潰散,只剩下會展中心旁的最後重兵防線。

    六點十分,人群全部使用這座橋的上下,前往會展中心,比原本開放的那座橋又接近更多。當群眾已經衝上橋,橋下兩側突然出現重重的鎮暴警察,此時南韓群眾舉起了中午才做好的紙棺材,點燃,向警方丟去,我站在橋上,看見警察匆忙慌亂的散開,警察門大概氣急敗壞了,無助的驚慌四散,朝著橋上的人群,或用廣東話,或是「啊~啊~」亂叫,四處亂噴辣椒水(胡椒水),所幸這時候我已經帶起護目鏡、圍起領巾,只讓辣椒水噴到了我的牛仔褲和外套。群眾為了回應辣椒水,開始用旗桿敲打警察的安全帽,而警察只是一在「啊~」亂叫,並且緊急的將紙棺材以滅火器撲滅,此舉反而使得整個街道充滿了煙霧,更激起了群眾的情緒,吆喝聲四起。路邊隨處有群眾彎腰側頭,由同伴清洗遭到胡椒水攻擊的雙眼。

    不顧橋下亂叫的警察,群眾慢慢過橋、移往會展中心。此時韓國女農民的隊伍早已在橋的另一側開始歌舞,四五排警方人牆堵住了前往會展中心的路口,然而面對會展中心左側的廣場處,依然只有一排單薄的警力和移動式鐵欄杆,這使得厚重的鎮暴警察隊像是一場表演,因為並不是整的道路都用重兵,他讓人輕易找到漏洞。

    鼓聲稍熄,韓國群眾列隊出現在鎮暴警察前方,「Press out!」、「Leave! Go! Out!」、「Danger! We Danger! You Go!」韓國人牽手圍起人牆,他們嘗試隔離非韓國人,跟前幾天的每一場衝突一樣,韓國人嚴明的紀律,一點也不在意你是記者還是共同抗暴的反世貿群眾,他們希望你後退,不願意你捲入衝突圈,也防止警察混入記者群中進行蒐證。一如本週的其他韓國衝撞場面,鎮暴警察的盾牌很快地又被搶走好幾塊,我看見無助的警察只好用原盾牌替代長刑的盾牌,而也因此顯露出警察的無經驗與脆弱。韓國人向前推擠,警察開始使用胡椒水,這個時候,「保鮮膜」奇招、護目鏡紛紛出現。衝突幾波之後,韓國人從後方運來了那些「移動式欄杆」,用它來衝撞警察,一個、兩個,被警方拉去一個,滿地的胡椒水讓人站不穩,又另一個被警方拉走,我看見一個韓國農民隻身在外,被警察拉著要跌倒,而是我趕緊上前一起把欄杆拉回來,再一起跟韓國人衝撞了幾波。用欄杆撞,直的撞、橫的撞,突然一聲高呼,後方又傳來數個欄杆,這次開使用繩索綁住,以避免再被警方搶去。

    好幾次在第一衝突線我幾乎要滑倒,待衝突稍停,我聽不懂韓國人在爭論什麼,此時我撤回後方,準備再次開始拍照、換底片,我站在左側噴水池旁,路上、橋上滿滿都是人,穿著救生衣的印尼人、韓國人,蹲在地上蓄勢待發。我的耳朵聽不清楚身旁的聲音,所有聲響糾結在一塊,而街道的情緒漸成為一種帶有來自憤怒的興奮集體意識,我們憤怒香港警察作為主控會議之霸權國的打手,而所有人應該都在等待韓國的下一步。

    七點十分左右,韓國勞工與韓農們三三兩兩,轉向左側朝欄杆推擠。

    七點十五分,欄杆被拉扯、解體,不再是一直線。

    七點十八分,更左側的木板牆被擊破、拆下成為棍棒。

    七點二十分,兩響「碰」,又再幾響。催淚瓦斯從海邊方向大量隨風飄來,橋上的人群轟然散去,橋下的女農民鼓隊也緊急的向反方向撤去。

    七點三十分,人群被催淚彈趨回街道上。到處有人咳嗽、摀臉,被催淚彈嗆的鼻涕直流,到處有人在找水洗眼睛,我被煙霧嗆的頭腦已經不清,因為呼吸困難,我拉掉了嘴上的N95口罩,拔起護目鏡,卻吸進一大口催淚瓦斯,跌跌撞撞的跟著人群奔跑,然後噴了一大把鼻涕在馬路中央分隔島的樹叢。

    這邊的街上雖然已經沒有催淚瓦斯,但是好多人像是剛被重擊過後,彎腰、摀嘴、揉眼睛,這往往使得早些時候的辣椒水經由手掌,更加滲透在臉上,或者吸進更多穢氣。

雖然部分包含著圍觀的香港人的人群中,有一大半倉皇奔離,然而另一部份人群衝至馬路上沒多久,南韓女農民的鼓隊再次開始發動,於是群眾又慢慢開始聚集、在街上跳舞,群眾手牽手,搭著肩,繞圈。剛才的警察暴力顯然沒有打亂運動的節奏,而我又想起前一晚與韓國學生的對話。「靜坐」快開始了。兩側人行道、天橋上到處是人,我們鼓掌、歡呼,頌讚。我們要求進入會場雖然功虧一簣,但是群眾並沒有瓦解。

但是退到大街上不到十分鐘,大約七點三十五分,剛才發射催淚彈那個方向的鎮暴警察手持圓盾,成排的出現在靠近會展中心那一側的人行道,倚著欄杆,他們敲打盾牌鼓譟、起鬨。此時,群眾不但不畏懼、沒有退縮,還噓聲四起。不到五分鐘,約略七點四十五分,警察的人牆後退、消失在黑暗中。

    一個領隊站在高處,用麥克風發表言論,這個時候韓國人漸漸重新整隊,他們的領袖站在高處,似乎在呼籲大家重新集結、整隊坐下。這時候我坐在路邊,又遇見了Lee,還有其他同行的世新大學、苦勞網朋友,經過剛才的奔跑,汗水的熱度消去,身體開始冷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