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捐款

懷念鐘

我從來不知道香港人可以如斯多情。在中環老天星碼頭停用的那一夜,有成千上萬的市民站在碼頭邊上。待得運作了四十八年的鐘樓響過最後一遍報時聲,很多人(幾百?還是幾千?)對它舉起了手,輕輕揮動;我還聽見電視裏傳來的聲音,他們竟然對著這座建築說「拜拜」。一座建築,本應沒有生命,不懂得應答;但是在這一刻,它的最後一刻,卻是活的。至少對那些專程趕來揮手道別的老百姓來說,這座鐘樓是個活物。

許多人懷緬中環的天星碼頭,是因為這座建築可見可觸的實體;不過到底有人注意到了,它還是一座會發聲的建築。第二天政府一手策劃的新碼頭開張了,也有仿古鐘樓,只不過裏頭的鐘是電子鐘。有市民接受記者的採訪,評論新鐘樓的「聲音不好聽,很死板,沒有老機械鐘敲動時的餘韻」。

我喜歡鐘的聲音。鐘響的時候,彷彿可以在空氣中忽然開啟另一面空間。它不暴烈,只是在天裏撞開一條縫,然後緩緩振動,另一個世界就在這和緩的振動之中漸漸敞現,讓聽者從此世發現彼世的存在。難怪那麼多的宗教音樂都喜歡使用鐘,它的聲音就像一個啟示,告訴我們神聖世界的存在。傳統歐洲教堂的鐘就不用說了,印尼甘美朗音樂那種如銅鈸的鐘也有類似的美妙效果。古代中國的編鐘就算不是用在純宗教性質的場合,也能營造出王家儀典那非同凡俗的莊嚴聖境。而在這個眾神退隱,宗教色淡的年代裏,像梅湘(Olivier Messiaen)或更晚近的帕特(Arvo Part)這些偉大的現代作曲家,也喜歡為鐘譜寫讚歌,甚至模仿它的發聲模式,以營造崇高靈性的氛圍。

然而,鐘又不單單是一種樂器,它還是一具發布信號的大型裝置。不論中外,鐘都因為它的渾厚、綿長與遠布的聲響,而被人類用作報時的器具。就像老天星碼頭的這座鐘樓,雖然能夠發出樂聲,但基本上它是個時「鐘」。

說到時鐘的聲音,老天星碼頭這座鐘樓敲出來的樂音大概是世界上最多鐘樓使用,也是現代人耳熟能詳的一首曲子,那就是著名的「西敏寺鐘聲」(Westminster Quarters或者Westminster Chimes)。它的旋律簡單極了,來來去去就是G、C、D和E等四個音的置換,無人不知,也無人哼不出來。但是關於它的作者,卻有不同的說法。比較光輝的一種,是說它乃韓德爾不朽名作《彌賽亞》其中一段的改寫和變奏。至於這首小曲之所以叫做「西敏寺鐘聲」,是因為最早使用它的正是英國國會所在地——西敏寺宮的那座「大笨鐘」(Big Ben)。

很多人大概不知道,「西敏寺鐘聲」是可以配詞的,傳統上還流傳了幾個版本呢。例如其中最著名的一個是這樣的︰「噢!主啊,我們的神/祢是我們的嚮導/有祢扶助/沒有人會失足」 (O Lord our God / Be thou our guide / That by thy help / No foot may slide)。其他幾種配詞也是如此,充滿了宗教意味。鐘聲,本來就是溝通人神的聲音橋樑。

我們可以想像一下十九世紀前的歐洲城鎮,那是一個還沒有飛機、汽車以及蒸氣發動機的時代,因此也沒有太多的噪音,於是全城最響亮的聲音就是鐘聲了。而這鐘聲一定來自教堂,教堂又一定處在市鎮的中心,所以鐘聲是整個城市的中心聲音。當時有不少城市就因為鐘體龐大,鐘聲宏亮,被人冠上「會說話的城市」或「會唱歌的城市」的美稱。

教堂的鐘樓不只是全城地理上的中心,全城最高的建築物,它還是整個城市日常生活的總指揮與宗教信仰的軸心。市民們起居作息的時間要靠鐘聲規範調節;甚麼時候做早課甚麼時候進教堂禮拜,更是要靠鐘聲的召喚。在那個沒有手錶的年代,時間因教堂的大鐘而神聖,屬神的時間與俗世的時間是分不開的,敲鐘通報大家早禱的時間往往也是該準備一天工作的時候了。鐘樓與鐘聲,統一了整個市鎮居民的生活節奏、生命目標,是宗教信仰中心位置的象徵。

法國史學家阿蘭‧科爾班(Alain Corbrn)在《大地的鐘聲》這本書曾經詳盡分析十九世紀法國鄉村頻繁發生的「奪鐘事件」。話說當年新成立的共和國急於推翻教會的權威,想要建立一個徹底俗世化的理性世界,所以派人到各個城鎮拆卸教堂的大鐘。他們太清楚鐘的威力了。可是這個急躁的舉動卻引起了巨大的反抗,抗命的不是教堂裏的神父,而是地方上的平民百姓。

不是那些百姓特別敬神,存心要和無神論的革命派作對;而是他們在情感上不能接受沒有鐘聲的日子。不少地標性的建築和自然地貌都會成為人民集體記憶的儲存庫;如果說有那一種聲音也能成為集體情感與歷史回憶所繫的象徵,那一定就是鐘聲了。還有哪一種聲音像鐘聲這樣,能同時讓那麼多人共同聽到?又毫不間斷地規律作響,潛伏在我們日常生活的背景之中呢?

二十一世紀的香港不是一個基督信仰社會,更不是一個清靜得只能聽到一把聲音的地方。但是就在中環天星碼頭這麼一個車水馬龍人聲鼎沸的鬧區,香港人都聽過那響了四十八年,風雨無阻,沉實和緩的鐘聲。那段「西敏寺鐘聲」早就成了香港歷史上的一股背景音響。就像雨果描繪的巴黎聖母院大鐘一樣,鐘聲最是懷古,因為它讓我們不用離開現實就能沉入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