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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郎中絕配急驚風

慢郎中絕配急驚風

藝術電影愛好者,也許喜歡導演蔡明亮,也許不。但認識蔡明亮的,總知道李康生,喜歡或不喜歡。從1992年《青少年哪吒》開始,二人合作無間,蔡明亮與李康生,有點令我想到杜魯福與他電影裏的安坦.但奴(Jean-Pierre Leaud飾),是蔡明亮把李康生從俗世帶入光影世界,注入藝術生命。從此,李康生成了蔡明亮電影裏的御用主角,詮釋屬於蔡氏風格的故事,包括拍下了叫人哀傷的「父親三部曲」(《青少年哪吒》、《河流》、《你那邊幾點》),為這個佈滿顫慄關係的三口之家充當主幹。這兩個人,都太熟悉了,無論誰啟蒙誰誰是誰的繆斯,不得不承認,他們是看彼此成長過來,儘管,大家是如此不同。

毫無疑問,蔡明亮是那種口若懸河、說話動聽的演說者,一個小問題,他可以滔滔不絕,說個不亦樂乎。對比下,旁邊的李康生總是一臉憂鬱木訥,不笑的時候,帶點酷,一旦「嘗試」回答(他的表情總是帶有種嘗試感,生怕說錯或說得不好),也是說的不多,有時由旁邊的蔡導加以解說,然後是不好意思的點點頭,再傻傻一笑,像個孩子。

社會運動

挾著新電影《天邊一朵雲》來港作宣傳,兩個人縱有疲態還是努力以赴,誠如蔡明亮在電影首映夜所說,創作上他一直為堅持自己的信念,一點也不讓步,然而創作以外,包括宣傳包裝,他願意努力配合,就是上一些台灣的胡鬧式綜藝節目,也在所不辭。

他形容,這是一種「社會運動」。

「我想無論電影作者、藝術家,都要靠近觀眾,不要他們靠近你,是你去靠近他們,請他們看你的作品。觀眾總有太多選擇,不會選你,我拍過八部電影,但今時今日就是台灣觀眾認識蔡明亮的還是不多。」

他說,長此下去,只怕自己的創作空間愈加縮減,路愈難行。是以,每次完成電影,他總願意到一些台灣大學作講座,跟學生們談談電影,說說藝術,「這是一種社會運動,可能有點慢,但卻是重要的,多年來我不時到一些台灣大學做演講,慢慢令好些學生更認識我的電影,甚至給他們的師弟師妹作宣傳,還是滿有意義的。」

打不開的皮箱

對電影藝術,蔡明亮有自己一套根深柢固的理念。他是「作者型」導演,他的電影裏,離不開一種有關人性存在的異化與孤立狀態,封閉絕望至無言的痛。當中角色盡是生活在破敗角落的零餘者、寂寞無助的邊緣人,電影中每每缺乏對話與配樂,有時難免叫觀眾提不起勁,耐不住看下去。對此,他卻一直堅持屬於他的作法﹕ 「在《天邊一朵雲》這部電影中,有一個打不開的皮箱,可能觀眾會為此感覺不安,認為皮箱最終理應是被打開的,但我想說在人生裏其實有很多東西是打不開的,生活就是這個樣子,有很多的可能性,電影與生活同樣可以是鴉片,讓你滿足,但也可以令你不被滿足,不舒服,而你還得要面對生活嘛﹗市場上有一百部令你舒服的電影,為什麼不可以接受一部令你不舒服的電影﹖」

拍電影於蔡明亮是幸福的,他一臉滿足表示這是命運安排,但幸福背後,是勇氣與付出。

不做上帝

「電影是一個很殘酷的行業,往往跟商業市場掛鉤,拍電影不是一個人的事,而是一班人的事,導演要找資金才可以繼續拍片,逐漸就得妥協,包括更換一些賣座的演員,保證票房收入,但我不想這樣拍片,我不愛跟市場走,只想跟心情走。」

十多年來,來來去去是五位重要演員(李康生、陸弈靜、陳湘琪、楊貴媚及已故的苗天)跟蔡明亮推動他的電影之家,五張不同的臉孔與身體都隨年月經歷生命的變化,都從生命與時間的歷練成長過來,在電影中闡述蔡明亮對生命與存在的看法。

「演員是重要的,他們一直在電影中參與了故事裏的創作,好些在電影裏被設定的處境上,我會考慮到自己的演員一旦碰上同樣情景,會有怎樣的反應,電影裏的情感不盡是虛構,反而結合了演員的性格與想法,我會問他們怎樣想那個角色,想怎樣做。」

他說,他是導演,卻不是「上帝型」的導演,他可不要全權控制電影裏的生命。

「有時候,我是不明白某些東西才去拍電影,因為不明白,才有些想法,想拍下來。拍電影不是尋求答案,但拍攝過程卻是一種很珍貴的經歷,我要求的是演員自己發展自己的反應、個性,讓他們注入自己的生命及生活去詮釋那部電影,有時候看見他們的投入,我益發清醒。」他說,拍電影,就是在投入與清醒之間進進出出。而多得身邊這幾位親密與緊密的演員,成了他電影裏的繆斯。

信任

「說來他們的性情都很不一樣,共通點都是真性情之人,在我這幾位演員裏,從來不存在爭位搶戲,互相之間一直關心對方,就像一家人。」他說,台灣傳媒最信服的是蔡明亮擁有這班好演員,彼此是交心般的信任。

我相信,無論若干年後,李康生的名字總得跟蔡明亮放在一起。畢竟,是蔡明亮把他一手提拔,改變了他的生命。去年李康生首次與蔡明亮執導《不見》,連續奪得韓國釜山影展最佳影片及第三十三屆鹿特丹國際影展競賽片金虎獎等獎項,然而再好成績,電影多少被認為有蔡的濃郁影子,小康(蔡對李的暱稱)多少被視為挾蔡的影子去走,叫這位大男孩太沉重。

對此,小康一直表現隨心,當導演,他說是尋求個人突破,希望為自己發掘更多的可能性。「我跟蔡導十多年了,也算是受他影響,才懂得電影,包括學會慢慢欣賞藝術電影,對他的電影,我應該說很好看,但有時還是感覺怪怪的。」但感覺怪怪的可不只是他,還有李媽媽。小康說,自小生活在比較貧窮的家庭,從苦難時代捱過來,是以李媽媽對錢的觀念很重,會想到實際報酬,媽媽看見小康跟蔡明亮拍了好些電影,卻沒有一般明星的豐厚收入,總是心有戚戚。

演員的報酬

蔡明亮此時從旁解釋道﹕「我跟小康家人很不同,他們很在乎儲蓄,害怕老來生活潦倒,而我卻是一個無錢財觀念、無國家觀念、無性別觀念的人,在他們眼中,自然感覺怪怪,李媽媽是一個比較理性與實際的人,但多年來我也有到小康家見他的家人,解釋一點我的想法,現在她接受我多了,說來,我跟小康的家人很熟絡。」小康在旁靜靜的聽,也是一張木的臉,我問他可有補充,他搖搖頭,笑笑,就是說,就依蔡的話成了。

這些日子,小康一直堅守崗位,也曾有商業電影打他主意,但掙扎過後,都被他回絕。當要面對商業與藝術的選擇,蔡導往往是指路明燈,給小康照亮。畢竟路走開了,生命將引向不同枝節,過程與結束大有迥異。

蔡爸的身影

看似不平等的關係,主客分明,然而,李康生在被動間往往卻存在一份無形推動力,叫蔡明亮對這名好友演員一直戀戀不捨。問小康可有感覺自己對蔡的影響,他想了一想,還未說出,倒由蔡明亮說出來。

「是李康生影響我的創作,小康的節奏小康的個性,也一直影響我的看法。一開始,我就被小康那張臉吸引,難以分析形容,後來大家相處日久,發現小康有一種予人『不存在』的感覺(即使身在現場)。他讓我有機會跟自己以外的一個人作如此長久而密切的相處,感覺蠻好的。此外,他其實跟我爸爸很相似,都是沉默、嚴肅又細膩的人,把很多感情都掩飾過來。後來爸爸過身以後,我發現自己很想從小康身上,延續對爸爸的了解。」

蔡明亮說,他跟小康本是兩碼子的人,小康慢條斯理,他性子急﹔小康沉默寡言,他滔滔不絕﹔就連走路,也是一快一慢,小康總是走在後頭。

「我是那種出國時要求早一點出門,生怕趕不上飛機似的,他呢,倒要突然停下來抽一根煙,有時候,我會為此發脾氣,後來發現,人與人的相處本來就是這樣,每個人是獨立的,你總不能改變別人去迎合你,反過來,我要學會遷就與珍惜,小康個性穩定,不像我大起大落,無形卻產生互補作用。」

這十多年間,蔡明亮不斷在藝術上給小康營養,他向小康引介不少電影,亦師亦友﹔但說到書本,蔡明亮笑說小康卻不願看他介紹的書,「我呀,有時候想給他介紹好書,但見他不願把書讀時,我就在他耳邊說呀說,務求他知道這本書。」

這個訪問,太多話還是由蔡明亮給小康代說,我問他們,二人經常一起,大抵是不平等的溝通,一個只願說,一個只願聽﹖蔡明亮哈哈大笑﹕「是啊是啊,他才不給我傾訴,他要說話,都找別的朋友。」我望向小康,他淡淡地說﹕「他的話我聽得太多,太重覆。」

「是啊,就像爸爸媽媽愛說重覆的話。」蔡明亮說罷,二人來了一個四目交投的微笑。

文﹕羅展鳳

圖﹕賴俊穎

編輯﹕陳立衡

什麼人問﹖羅展鳳

熱愛電影,電影音樂研究者,內地《看電影》專欄作者,著有《映畫x音樂》。香港電台TeenPower「文字影院」嘉賓主持。

蔡明亮電影中,「父親三部曲」是心頭好,被其電影中震撼的意象與靜穆畫面感動。這次訪問,一口氣重看蔡明亮的作品,想起李歐梵教授七年前的一句話﹕「且不論你是否喜歡他(蔡明亮)的電影,至少他值得你的尊敬」。

什麼人答﹖蔡明亮、李康生

蔡明亮--1957年在馬來西亞出生,1977年赴台灣求學的華僑,以「異鄉人」身分在台灣一直拍電影。被譽為當代最肉慾、最敏感、最情色的導演。電影中充滿滲漏的意象﹕水的滲漏、身體的滲漏、便溺、嘔吐與射精。劇中人物不斷的洗滌、淋浴,卻未能紓緩內心乾旱,排遣寂寞。作品包括《青少年哪吒》、《愛情萬歲》、《河流》、《洞》、《你那邊幾點》、《天橋不見了》、《不散》及新作《天邊一朵雲》。

李康生--1968年生於台北市,祖籍湖南,高中畢業後,參加大學聯考落榜,必須自己打工賺取補習費,當過保險、服務生,喜歡一個人留連在電玩店﹔蔡明亮偶然在一個青少年聚集的電動遊樂場裏,發現了從來沒有受過任何表演訓練的李康生,從此成為了蔡明亮電影的最佳代言人。

沉默性格卻喜歡與人交流,有自己的blog,跟愛電影人暢談電影。

《明報》

2005-5-8

圖片:自由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