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報紙刊登了幾張疑似藝人的性愛照片。數張被淫審處評為「不雅」的照片,露出略略認得到的臉孔。料想得到,他們的性徴被黑色粗條封著。有趣在於,被評為「淫穢」的照片,臉孔被小心翼翼地裁剪了,細緻得突顯了當事人不同的劉海和髮型,實在不能不佩服裁剪人的心靈手巧,激發了我們的懸念 - 他們的嘴巴張得多大?累嗎?嘗到什麼味道?
我想起美國藝術家Charles Cohen的概念攝影作品。在色彩斑斕的沙發上,或者充滿異國風情的背景裏,裸女...應該是吧,也許在撥首弄姿,也許在纏綿悱惻,只是她們都被「剪」了下來,成為彩照中的大白洞。當觀者在猜「她們」的動作猜得熱血沸騰的時候,「她們」反問觀者:「你又知道這是『我們』?你又知道『我們』在『幹』什麼?」閱報閱到耐不住的人,可能已上網朝聖,以求獲得真跡,証實他們心中的假設,「哈,原來佢地一個二個都唔係咁純情!」
標榜「純情」的玉女文化在香港是多麼深入民心,以致「純情」姑娘的生榮衰滅能成為社會事件,人們津津有味談幾個星期。玉女必須美麗而純情,缺一不可。人們深深崇拜著她們,視之為女性的典範。當純情的印象爆破,人們又爭先恐後,一睹所謂淫照一貌,以滿足他們的腦袋裏,對玉女壓抑以久的性幻想,或表達市民對玉女「真我」的知情權。她們不是「假純情」,而是跟從純情的辨證邏輯。成功的純情玉女必須是一條漂亮而脆弱的T-Back,卻不知道自己是一條T-Back。它把陰部緊緊密封,卻更強調其陰部了。
就如日本美少女藝人文化,香港的「玉女」文化也是看中男性消費者的「洛麗塔情意結」(Lolita Complex)。明明她們二十有多了,卻表現得像個初中生,穿著中學校服在螢光幕上載歌載舞,作出嬌滴滴的聲調,表現對性知識的無知,又似乎「不察覺」自己的外形、衣著等等有多吸引男性的慾望。如此,男性便可以在安全範圍欲望她們,因為她們既是可欲的,卻是無欲的。湯禎兆分析港日美少女現象的時候又提到,香港的「玉女」雖然有參考日本「美少女」的成分,但比起日本美少女的多變形象和勇於求變,香港的玉女往往局限於純情形象上大造文章。因此,「純情」更是香港玉女的頭號資本,必須重重投資,不能失手。
純情玉女一旦「失手」,便會有「一群被欺騙的家長」,傷心地哭訴,他們「天真得以為她們是天使了」。然而,究竟純情是什麼呢?例如,Twins算不算很純情呢?她們會和父母對質,「同學愛新鮮,戀愛大過天」,也會串老師,「先生早,校長早,誰共我研討展開初戀的態度?」現實上,如果出現這樣的女兒和學生,恐怕會被師長視為頑劣的搞事分子,被同輩視為反叛的鬥爭英雄。可是,流行文化工業打造性格巨星的厲害,在於它能塑造與年青人心態相似、稍稍不滿現狀並「勇於對抗」的偶像之餘,又不會太偏離成年人的道統正軌。記緊,Twins和其他玉女們,到了二十六七歲,暗戀過、痛愛過、苦戀過、失戀過、酷愛過之後,性慾仍然完全沒有發育,所以她們只會追求戀愛自由,不會(「不懂」?)追求性愛自由。談些少戀愛,談更多未來,永不會做愛,就是純情玉女的本質。
說白了,純情玉女被揭發做過的事情,和家長製造天使般的孩子的過程沒有兩樣,分別在於前者被公開影像記錄而後者沒有(或沒被公開)。而其影像記錄的公開代表T-Back被撕破了 - 她們竟然有陰毛、還會出水?怎麼可能?於是,有些開明人士走出來說,做愛是可以,但別拍照!其邏輯與父母教導子女的進食態度相似 - 唔准攞食物整眼耳口鼻,快D食咗佢!
做愛也是一樣,只能這樣做,不能那樣做,背後還要有愛,最好是山盟海誓的愛,一生一個的愛。至於「看」,是千等萬等下流的事情,是賤男所為,把一個又一個美女盡情糟蹋,事後留影作為戰利品,使她們都很可憐。所以,純情玉女不做愛不自拍;普通女人只做愛不自拍;又做愛又自拍的,應該是壞女人了。不知怎的,世間壞女人卻有很多。有一個網頁向女人徴求性高潮臉容自拍照。真的有不少女人,不知醜的,一手拿著照相機,一手忙碌著,等待歷史時刻來臨,按下快門,然後公緒同好。奇就奇在,為什麼會有女人這麼不知醜?
不知醜的愛自拍女人除了喜歡做,還喜歡看,看自己,看他,看她,或者看她們,他們。她們看見自己的身體扭動、顫抖,與對方四肢交疊的情狀,身體各部位時而顯露時而隱藏、種種體液的流動結合、表情和氣色的轉變,會更為興奮。她們大概覺得鏡子很好但是還不夠。她們需要自己拿起照相機,自己選擇適合的角度、光暗、表情和姿勢,記錄,回味,反覆研習。按下快門的一刻,就是選擇記錄她的歷史時刻,她的存在、觸碰、感受、姿態和故事。做和看對她們來說本是一體,兩者結合為複雜的快感,就如人們上餐館吃東西,喜歡食物漂漂亮亮擺在碟上一般。
說到女性自拍,除了是沉醉在美妙的自我情色(self-erotic)、作出成為性愛主體的努力之外,也是蕩氣浩然的工程吧。至七十年代起,一些女性主義藝術家搜索女神文化、反思社會的性別關係、以及藝術史千百年來,以男性藝術家為權威,凝視、審查和規管女性裸體以達到「完美的藝術形式」。有些女人選擇以自身的身體,有時是裸體,介入藝術品中,主體與客體、內容和形式的複雜關係。巴西的Tania Bruguera把自己的裸體和動物的生肉橫陳,張開口,好像要吃掉肉的樣子,表達身體對自由的掙扎、國族和性別的壓抑。Elinor Carucci則特好拍攝她和一家的身體,老老嫩嫩的身體,是日常生活,也是生老病死的濟濟一堂。Renee Cox說個人就是政治,斗膽以自己的裸體取代《最後的晚餐》的耶穌,拿著鞭子扮演馬內(Manet)的Olympia,表達黑人女人的性態。英國的Jemima Stehli索性把男性藝評人請到她的工作室,在他們面前脫衣並拍下脫衣過程的照片,記錄他們詫異的反應。Malerie Marder和妹妹坐在一起拍裸照,逼使我們反省家人關係的界限。韓國的Nikki S. Lee進入脫衣舞館,和舞孃一起工作、一起生活、一起拍照。若你說自己不是藝術家,沒有想過要鬥爭什麼、對抗什麼,只是想狂喜或悲傷或平靜的時候拍下自己,穿衣或裸體,性愛或不性愛,使使樂子,表達自己很性感,這也沒有什麼不好 - 反正已經有很多女人在快快樂樂的做了,還放上網和人交流。
劉小楓在《沉身的肉身》中,提到《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裏的薩賓娜「從鏡子裏看到自己自慰時的亢奮,就不能說是不道德的。這是身體的自在感覺,為此感覺不自在,就是媚俗作態。」
而媚俗,昆德拉說,「就是對大便的絕對否定」。
原載二月十八日《明報》世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