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三日,我在觀塘月華街公園跟左手拿着NEXT牌香煙右手握着啤酒罐的速遞員陳先生談天﹝之後寫成短文,見註一﹞。陳生月薪五、六千蚊,豪唔起,對價錢牌也相當敏感。「近兩三年裕民坊的食肆價錢貴咗。」「 GIORDANO已經升咗級,冇二十幾蚊一件衫。」「輔仁街對上有十一蚊的飯盒。」
經朋友轉述,有觀塘地區組織成員看到短文後頗感不滿,其中一個原因是十一蚊飯盒只是少數,不應被不成比例地放大。
十月十二日,為了這篇報道,我約了觀塘工友瑞芳在午飯時間見面。她打開一盒顏色挺不錯的叉燒飯,「十蚊一盒,在藍田的屋邨買的」。我心頭一亮,緊張地問:「真的?那在觀塘哪裏可以買到十蚊飯?」「唓,周圍都有啦。」
是的,在觀塘賣十蚊飯的地方肯定不是多數,我這個薪水低心頭高的「下流青年」過去就對特價資訊無心裝載。但對於一眾生計左支右絀的工人,他們就是只看到十蚊飯!周圍都係十蚊飯!這篇同時關心最低工資和觀塘重建的報道,很希望將這「十蚊飯」視角高高地抬起來──用這個來檢驗觀塘重建規劃和社會保障政策,勝過委任十個「專家委員會」。
內文:
瑞芳和阿玲現在同樣在觀塘區上班,主要的買餸消費場地也是觀塘道以北的舊區。阿玲在幼稚園當校工,星期一至六下午一至七,月薪三千大元;瑞芳加入了香港婦女勞工協會的環保回收隊,工作不多,每月只能賺千多塊。聽她們來香港後﹝兩人都是在九十年代尾隨丈夫來港定居﹞的職場浮沉錄,還以為自己在讀《塊肉餘生記》。
阿玲初初來時被騙到中環的經紀行,差點兒交了三萬蚊「開戶口」;接着在茶餐廳做了一個月被辭退,人工本來已經少了老闆還要扣制服費、洗制服費和兩日假期錢共六百蚊﹝協會替她追到瘦追回來﹞;接着做酒樓再做茶餐廳做工廠大廈清潔做速印,零二年在長者宿舍做雜工,全職薪水跌至二千八的新低。阿玲辭工後向勞工處長張健宗告狀,薪水馬上加回五千蚊。「但都唔關我事啦,我都冇得做啦。」接着到出名的碧瑤清潔公司、哥爾夫球場、心理衛生會直至一年前轉到現在的幼稚園。
不要忘記了,阿玲這張水蛇樣長的resume﹝字數有限,瑞芳那份就按下不表了﹞,還要加上「照顧三名兒女」和「維繫夫妻感情」兩項偉大業績。根據李麗珊說,在香港養大一個小朋友要四百萬,阿玲和瑞芳的家庭總月入只有一萬多一點,卻成功肩負起二千四百萬﹝六名子女﹞的龐大工程,經濟效益相當驚人!
最低工資和觀塘重建規劃,乍看是「大纜扯唔埋」的事,但對於經常在觀塘出入的兩位,其實一個關乎收入一個關乎支出。市區重建局八月初公布了三個聲稱從下而上、由居民參與規劃的觀塘市中心重建設計,我們見到一幢和對面APM倒模一樣的超高商廈,還有五幢五十層高預計售價八千蚊呎的豪宅。
重建的鏟泥車將會鏟掉瑞芳買平價衫的仁愛圍晨早市集、買八十蚊對返學皮鞋的小舖,還有物華街小販區,換來另一個「令人難堪」的APM。我沒說錯,APM對於瑞芳和阿玲來說,都是難堪的代名詞。
強調自己「買名牌要等下一世」的阿玲說,絕對不會主動到APM消費,而她在APM開張以來,只光顧過兩次。第一次是給她時薪二十蚊的幼稚園一年一度請食飯,到說起第二次時,平時陰聲細氣的阿玲吊高了聲線,以示事件的嚴重性:「那次同事叫我去APM的茶樓飲茶,埋單成九十蚊一個人!我好大聲咁話,以後千祈唔好叫我黎!」瑞芳的難堪則是來自子女:「有時叫個仔去個大商場﹝APM﹞行下,佢就話『媽咪,次次都係有得睇冇得食,唔出去了。你知,十幾歲人最鍾意食。」
「對於收入少的人,起多十個﹝APM﹞都不會好。」阿玲對重建下了結論。「在﹝舊區﹞那邊,食野冇咁貴,買野冇咁貴。如果搞到高級晒,窮人就肯定食唔起。」瑞芳也說。她見我對「十蚊飯」這麼有興趣,就拿出一張紙,上面寫着龍記燒味飯店和一個電話,「响那裏就有十蚊的叉燒飯」。「那你抄下電話來幹什麼?」「哦,我打算在那裏找一份兼職。」
換上了十蚊飯的視角,就好像戴上熱能探測眼鏡一樣,對整個觀塘舊區突然敏感起來。逛了一個小時,居然發現了至少六個賣十蚊飯的地方﹝其中兩間只優惠學生﹞,全部集中在輔仁街街尾和轉彎的瑞和街裏,包括龍記燒味、新瑞興燒味、金豐叉燒、十八両燒味檔平價市場、古老燒鵝大王﹝原來真係周圍都係十蚊燒味飯﹞。金豐叉燒一名職員說:「生意難做,競爭激烈。董建華時代是八蚊,現在曾蔭權來了就加回十蚊。以前?成廿幾蚊架!」基層社區以龐大的人流,推動小商舖以「密食當三番」的策略提供平價貨。
根據統計處二零零五年的分區人口概況,觀塘人口五十八萬七千多人﹝二零零五年數字﹞;六十五歲以上人口比例全港第三,達百分之十五點五,次於深水埗 ﹝百分之十六點一﹞和灣仔﹝百分之十五點七﹞。其他人口數字包括:百分之六十居民住在公屋﹝ 十萬個單位,全港最多﹞;一萬七千九百多個無業家庭,全港排第二;家庭入息中位數九千蚊,全港倒數四名內;失業率達百分之七點六,全港第三。這些數字說明,以十蚊飯為代表的基層消費視角,才稱得上是整個觀塘區的主流。他們不需要再多一個令人難堪的APM,卻是要維持甚至擴大目前的基層消費選擇。市建局的新APM重建大計,與這個想法格格不入。
還記得前言中那位速遞員陳生嗎?我至今還清楚記得他提的兩個有力反問:「照計香港應該係窮人多過有錢人。但點解d有錢人有成個香港島、尖沙嘴去玩都唔夠,要踩埋入黎觀塘?......再咁搞法,香港咪即係冇晒貧民區?」
陳生的話點出了香港市區重建背後的邏輯。雖然市建局口口聲聲以人為本又說要保存社區網絡,實質的行徑卻是要配合地產商,將五、六十年代興起的幾個市中心基層社區逐一消滅﹝深水埗、大角咀、土瓜灣、觀塘等等﹞,換來一批批供得起七千蚊呎價的新晉中產,繼續藉着「市場力量」推動區域的「仕紳化」﹝gentrification﹞,地盡其利,賺完一筆又一筆。同時間,為了幫原基層區域「洗底」,老地名也不斷被地產商和政府刻意抹去:西灣河變嘉享灣、土瓜灣變翔龍灣、大角咀變凱旋門、吊頸嶺變調景嶺、陰澳變欣澳。
回到最低工資的問題。大家應該留意到,每逢有什麼關於最低工資的宣布,新聞記者都習慣配上一則低收入工人的訪問,記者先是例行公事式地描述工友的苦況,然後問一兩句對最新政策的意見:冇用/有用/好過冇。這種公式的新聞書寫不單令工友被視為軟弱無力的放音器,亦令大家忽略了,為基層爭權益的戰線不單止在最低工資上,維護基層的生活空間也是一條重要戰線。但我們偏偏看到不少聲稱為基層爭利益的黨團和地區人士,一方面提倡訂立最低工資,另一面卻支持市建局擠壓基層生活空間的重建方案。
十月五日深夜另一次訪問令戰線的範圍進一步擴大。
五十二歲的潮州怒漢﹝沒有問姓氏﹞來了香港三十年,一直在觀塘做熟食小販,白天在熟食中心賣牛雜晚上擺街賣炒麵,十蚊一袋廿蚊一大盒,香氣傳遍XX大廈對着觀塘道的暗巷。在街上謀生,晚晚都是戰鬥,不是像三十年前那樣怕冇生意怕被搶位,而是怕尤如鬼魅一樣的食環署職員。
他一提起食環署,雙眼即露出吃人的怒火。「一九九七之後冇啖好食,以前小販隊深夜就收工,依家係二十四小時。趕絕。轉角的熟食檔,被人拉了唔知幾多次,拉完又換人又換人。」他說自己成日被人拉,一個月頭都幾次,每次罰二千幾,車也沒收,白做。
他說食環的人愈來愈陰濕。有時穿便衣、有時坐冇記認的van仔、有時從巴士上衝落黎拉人。他已大概掌握了食環職員的時間表,XX點XX五分就把檔蓋好靜候。果然,不到十五分鐘,三個食環職員像鐵甲人一樣操過。潮州怒漢那晚避過一劫。
「以前度度都好旺,好多小販,幾十歲阿婆都在街剪線頭,個個都搵到食,點知依家廿幾歲都要去做保安!」潮州怒漢本性勤力,他說五十歲行得走得唔通唔做野,起碼做到六十五歲啦。比起那些四十歲就說退休然後等基金經理協助錢搵錢的高等白領,潮州怒漢的精神更令人敬佩,但整個制度卻粗暴地要把他趕絕淨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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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阿玲來說,爭取最低工資是切身的抗爭,如果爭到至少三十蚊的最低工資,幼稚園雜工的薪水就會由三千蚊增至四千三百二十蚊。不過,對潮州怒漢,他最需要的是一個留有生路的小販政策。觀塘重建則關乎整個社區的生活模式,對所有人都事關重大,卻不成比例地缺乏關注。維護基層的生活空間,抗拒市建局在港九市區推動的「仕紳化」,刻不容緩。
註一:http://www.inmediahk.net/public/article?item_id=153891&group_id=11
原刊於十月十五日星期日明報
圖:觀塘十蚊切雞飯﹝偉大的攝影師阿野攝﹞